“他爸爸去世的时候政宁才十岁,老两口一直求我别带走政宁。过了一段时间后有人给我介绍再婚对象,我试着接触了一下,发现没孩子的想让我再要一个,有孩子的想让我做轻松点的工作,专心管照家里,说是搭伙过日子,其实还是找保姆,我一气之下就想着干脆不找了,我一个人也能把政宁带大。”
“我想得挺美,以为自己能家庭事业两手抓,其实哪有那么容易。”
手术室前的红灯仿佛两团火,灼痛了她的视线,一眨眼就有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最后反而是政宁被家庭环境逼着长大,不得不早熟懂事,帮我分担了这个担子。”
“可就算他那么省心,我压力还是很大。他马上要高考那年,我忽然有了一个开启新生活的机会,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熬到他成年,考个好大学学个好专业,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我对得起他的爸爸,对得起他们沈家,仁至义尽,所有人都挑不出我的毛病了。”
人有时候太执着一件事就会走极端,她越是想证明“我可以做到”,越是偏执地要求一切都要按照自己想象中那个最好结果发展。
因此那天饭桌上沈政宁有意无意地提起想要报警校,她的反应激烈得反常,整个人当场崩溃,失态地摔了筷子质问他:“你爸走了这些年,我一个人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不活了?所有人都希望你稳稳当当的,你为什么非要跟我拧着来?”
沈政宁想到了她会反对,但大概没想到她的情绪会一点就炸,还试着跟她解释,说他想选喜欢的专业,也会好好注意自己的安全,但齐越满心都是计划被打乱的烦躁,完全听不进去他的说辞:“你就是仗着有点小聪明,看几本破书、同学吹捧你两句就真当自己是福尔摩斯了,你根本不知道警察是干什么的!你以为那是什么好差事,你爸怎么耽误的我你看不见吗?你还要接着让我不省心一辈子吗?!”
“妈。”
少年沈政宁坐在碗筷乱飞的饭桌旁边,和齐越形成了两个极端,神情冷静得堪称冷漠,他轻声问:“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这不是你一直盼望的吗?高考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结束,我离开家,而你也不用再被拖油瓶拖累,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你既然只想赶紧把我这份答卷交掉,就不用管上面写了什么答案吧。”
这快准狠的一针扎爆了齐越胸口那枚怒气填充的气球,她像没反应过来似地问:“你说什么?”
沈政宁抬起眼睛与她对视,不冷不热地说:“那个叔叔,开奥迪的,车牌号青e20dc3,你要和他结婚吗?”
“……”齐越心里那口气一下子就散了,突然间变得没着没落,“你怎么知道……?”
“你看不上的、不值一提的小聪明,其实只要稍微留心就能注意到了,毕竟你们掩饰得也不是很用心。”沈政宁非常清楚什么话既能刺痛她也能扎穿自己,“不要那么意外,我现在知道没什么不好……总比未来某一天毫无准备地接到你的通知要强,对吧,妈妈。”
全完了。
她的忍耐,她的期许,她幻想中的苦尽甘来,都在这三言两语间被戳得砖瓦飘零、灰飞烟灭。
“你觉得我是因为要二婚才拦着你、不让你上警校是吗?”齐越只觉全身的血都往脑门上冲,一边暴怒地冲他吼,心里却全是冰凉的悲哀:“好啊,你去吧,我不拦着你当福尔摩斯,你爱干什么干什么,以后不用叫我妈了,我也不会再管你的死活,我就当这十几年喂了狗,滚!”
“他最后还是妥协了,把那当成是对我、对全家人的一种报答。”齐越轻轻地叹气,怅然地说“亲戚朋友们逢人就夸孩子有出息,他没有辜负任何人的期望,但我不敢问他是不是对我们很失望。”
“这些年他爷爷奶奶都走了,我有了新家庭,他一个人在盛安,跟我的联系不太频繁,报喜不报忧,要不是今天出了这事,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手术室门顶的灯终于熄灭了。
护士将移动病床推出手术室,沈政宁因为全麻还没醒过来,没有插管也没带氧气面罩,手背有留置针,除了脸色嘴唇过分苍白外,跟正常时候几乎没有差别。医生解下口罩走出来,让护士把取出来的刀装进物证袋交给袁航:“……没有伤到主要脏器和血管,刀是斜着刺进去的,刀口比较长但相对较浅,可能是患者被刺的时候有侧身躲的动作,加上冬天衣服厚,刀刺进去三分之一多点,失血也不多,患者年轻体质好,问题不大,好好养着就行。”
所有人同时呼出一口虚脱的长气,在连声“谢谢医生”中把沈政宁推回了国际部两千一晚的顶配病房套间。
拿钱砸出来的效率和服务完全是另一个档次的体验感,齐越粗略扫了一眼病房陈设,背着人摸出手机紧急搜索该医院国际部医保报销比例,看见“全部自费”四个大字后情不自禁地闭了下眼。
作为伤者家属,她本来不应该心疼被保护者的钱包,但是——
她瞥了一眼庄明玘完全不加掩饰的在意眼神、毫不见外地伸手试探额头温度的动作、自然而然地以家属身份听医生交代注意事项,心说妈妈虽然不是那种封建的家长,但“英雄救美”这种桥段真的太老套了啊!
“嗯咳!”
袁航适时发挥警铃作用,动静超大地清了清嗓子,隐晦地瞪了庄明玘一眼,示意他人家妈妈还在这儿呢行为举止注意点。庄明玘也不知道有没有领会精神,等医生护士走了,他就状似随便地往床边一站,无形之中有种很微妙的圈领地保护感:“手术第一晚最危险,我留在这守夜,今天天气不好,袁航先送伯母回去。您好好休息,明天再过来看他,护工明天到位,不会有问题的。”
齐越还有点犹豫,像是不太放心的样子,袁航见状赶紧大敲边鼓:“没事伯母,他年轻力壮,正是熬夜的年纪,再说您不让他盯着他心里头过意不去,您就放心把政宁交给他吧!”
看这架势她再不走就成王母娘娘了,齐越客气地告辞:“那我就……先回去了?小庄,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庄明玘把他们送到病房门口,虽然还是跟她隔着一段略显生疏的距离,却终于不躲不闪地看向了她,“我应该陪着他的。”
因为他说过他喜欢那种亲手救下、只亲近他一个人、永远不会离开他的——
夜已经很深了,病房内外非常安静,只有仪器发出规律单调的细响。安眠药自己睡过去就对他不管用了,庄明玘放着现成的双人沙发床不要,非要用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伏在沈政宁手边,毫无睡意地闭目养神,偶尔试着握一下他冰凉手背。
第不知道多少次伸手时,他忽然摸了个空。
庄明玘警觉抬头,在昏暗的病房里对上了一双不知道看了他多长时间的眼睛:“政宁?”
“嗯。”
沈政宁的第一声发出来有点费劲,庄明玘慌里慌张的起身动作差点把椅子带倒,紧张地问:“很疼吗?”
“还行。”沈政宁眯着眼适应病房里忽然亮起来的光线,用微弱气声对探身过来摁铃的庄明玘说,“比起疼醒更像是被你挠醒的。”
庄明玘:“……”
这个人只要睁开了眼,就会开始自动校准对身体和周边一切人事物观察与掌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折不扣的控制狂。等闻声赶来的医生护士做完检查离开,庄明玘按医嘱给他用沾水棉签湿润干裂的嘴唇,沈政宁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别太勉强了。”
庄明玘一怔,莫名道:“勉强什么?”
“不要因为那时候可以,就勉强自己脱敏。”因为疼痛和虚弱,他的每句话都很被压缩到很短,但说得清晰而安稳:“碰一次吐一次,只会加重抗拒,慢慢来就行了,别心急。”
从他受伤到苏醒,这段时间看似漫长,但其实也就六七个小时、不到半天,可庄明玘却像是很久没看见他一样,有种好不容易才回到家的委屈,按在他唇上的棉签用了点力气:“你又用读心术了吗?”
沈政宁很轻地笑了一声:“脸都花了,笨蛋。”
庄明玘:“?”
“你照一下镜子,特别明显。”沈政宁不方便抬手,就用眼神在他脸上定位,“眼睑充血,眼周有出血点,用力过度导致血管扩张,可能是呕吐或大哭……”
“我该不会错过了你的嚎啕大哭吧?”
庄明玘:“……不是说全麻会影响智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让睡美人在本章苏醒拼命往狗血里加糖)(搅拌搅拌)(搅拌出火星子)
第41章 深夜
“有影响啊。”
沈政宁身体不能动,嘴还能接话,可怕得很:“这不是影响了你吗?”
“……”
庄明玘悻悻地用棉签戳他唇角那可恶的弧度,看样子很想扯片胶布把他的嘴粘上。沈政宁把他惹毛自己就舒服了,像做完每日任务一样神清气爽,满意地继续关怀其他同志:“silver呢?”
“警察带回公安局取证了。”庄明玘将用过的棉签和一次性水杯收走丢掉,不无忧虑地说,“它不是咬了那个凶手一口么,牙齿里可能会有些纤维之类的。袁航本来是说先在他们那寄养一晚,十点半他发微信给我,那意思好像是不太想还给我们了。”
“让他别太过分了,”沈政宁断然道,“那不是普通萨摩耶,是耶皇、耶稣、救了咱俩狗命的唯一真神,霸占民狗我是真的会去他们单位门口拉横幅的。”
“好。”庄明玘郑重许诺,“等明天你妈妈和护工过来照顾你,我马上接它回来。”
沈政宁:“……”
他大惊失色:“谁???”
庄明玘见他激动得差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赶紧把锅给袁航端端正正地扣好:“手术时你妈妈的电话打进来,袁航骗她说你在做阑尾炎手术,但是医院广播响了,所以被你妈妈……呃,当场识破,她刚好来盛安参加培训,就打车来医院了,等你做完手术出来后她才走的。”
此天亡我,沈政宁双眼放空地仰躺在枕头上:“算了,咱仨倒霉催的谁也别怪谁运气差,怪水逆吧。”
庄明玘在手术室外听齐越讲那过去的事,有点心疼以前的沈政宁,皱着眉认真地问他:“你是不想见她吗?要不然我明天留下来陪你?”
沈政宁哑然失笑:“这又是从哪儿说起?没有不想见,怕她担心而已。”他小心控制着幅度以免震动伤口,“看你这个反应……她跟你说什么了?”
庄明玘却没有回答,起身去关掉了外间大灯,只留下里间一盏床头落地灯。在毛玻璃似的昏黄光晕里,人会不由自主地放轻声音,怕惊扰了谁的梦境似的:“什么都没有。你流了那么多血,需要好好休息,多睡觉才能好得快,别费神了,把你的读心术收起来吧。”
“我再次重申,世上没有读心术,只有观察、归纳、总结。”沈政宁半眯着眼,慢条斯理地说,“而你想问的问题,我不用读心也能猜得到。”
庄明玘:“你知道你前后两句话是矛盾的吧?”
“因为你都写在脸上了。”沈政宁闭着眼道,“‘啊~他竟然挺身而出英雄救美这份大恩大德我应该怎么报答他以身相许会不会太冒昧了呢’,可能漏了一两个标点符号,但大致意思是这样的。”
在他夹着嗓子的棒读声里,庄明玘的神情从严阵以待逐渐变成一脸乏味:“……”
真难为一个腹肌使不上劲的病人能一口气说这么多废话,庄明玘幽幽地质问他:“你刚才是不是说了‘英雄救美’?你说了吧?所以你明知道、明知道他——”
“我又没开透视挂,那时候怎么可能知道他手里拿着刀要捅谁。”沈政宁坦然自若地打断了他,“只是凑巧想换个位置而已。真正救命的是silver,要以身相许也是许它,你许不许?不管了反正我先许了……”
很难形容听到他亲口给出答案的那一刹是什么感觉,悬在喉咙口的心终于得到了解放,暂时落回胸膛,却又有些隐隐约约触不到底的失落。但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生死危机后的深夜不应该做重大决定,庄明玘轻轻地磨了下牙:“‘凑巧’……好吧,我信了。”
然后他沉默了两秒,终于还是在沈政宁宽容鼓励的“你接着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程度”的目光中稍微撇过脸去,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你妈妈说,就算是跟你没什么关系的人被欺负,你看见了也会伸手帮一把的。”
按说再耀眼的美貌也经不起提心吊胆和奔波熬夜的联手摧残,庄明玘也不例外,但还是颓废得很有美感,乌黑的额发与眼睫低垂,颌骨线和脖颈青筋在灯光下清晰可见,给他配个“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的bgm就能去演黯然心碎的苦情男二。
沈政宁不动声色的吸了口凉气,心说老师我们家猫怎么酸溜溜的,但就像炖肉时加点醋可以软化肉质,沈政宁也无可避免地被他那副隐忍情态泡软了心肠。
虽然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机,可是——
“所以你欲言又止了半天,其实是想告状吗?”他眼珠瞥向庄明玘,含着揶揄的笑意问他,“那我问你,你都跟我打我妈的小报告了,你说这是什么关系?”
于烟鱼尾 庄明玘:“……你!”
思绪刹那间脱缰,等他意识到自己被那家伙带跑了时,已经有人在他耳根放了一把火。他气急败坏地把被子往上一扯,严严实实地盖住沈政宁半张脸:“不许说话了,快睡觉!”
沈政宁目前处于一种麻醉刚过晕晕乎乎、想睡一会儿但又总被伤口细微疼痛打扰的状态。他懒散地埋在被子里,向坐在床边的庄明玘挑起眉梢,嗡嗡地问:“那你这是准备给我讲睡前故事吗?”
庄明玘将被角拉下来掖好,随口道:“我不吵你,你睡你的,我在这儿陪你。”
“静坐一晚上你的腰还要不要了?”沈政宁试图驱赶他,“回头我腹肌漏风你腰间盘突出,咱俩刚好凑成一个腹背受敌,多不吉利啊。”
“你不是说不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都怪水逆吗。”
“我还说过过度撒娇等于恐吓,你少来这套,不许黏人了,去睡沙发,快点。”
“我没那么脆弱,都这个时候了就先顾自己吧,英雄。”庄明玘轻描淡写地否决了他的提议,“几个小时而已,再说我本来也睡不着,看着你还安心点。”
庄明玘还没心大到经历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夜后还能平静地入睡,安眠药短暂地失灵了,但好在安慰剂的效果还很强,只要他的明月永远高悬在夜空里,无论晦朔,月光总能慢慢填满蜿蜒崎岖的伤疤。
翌日清早,护工来病房帮忙洗漱,没过多久齐越拎着早饭到了。母子相见非常平静,没有抱头痛哭也没有厉声训斥,齐越稍带责备地数落了他两句不小心,沈政宁也毫不争辩地虚心接受,母慈子孝得连庄明玘都看出不对了——昨晚齐越明明担心得在外人面前失态流泪,怎么今天见到本人反倒没那么触动,难道是因为他在场,影响人家母子真情流露了?
庄明玘吃完早饭,便声称要去公安局接silver回家、顺便帮沈政宁带换洗衣服和日用品,打算迅速开溜把病房留给母子俩,丝毫没觉得自己暴露了什么。齐越略带探究地看了他一眼,还是沈政宁适时找补了一句:“钥匙在我大衣口袋里,东西找不到就给我发微信,开车注意安全。”
齐越又看了沈政宁一眼。
“嗯,我知道。”庄明玘将钥匙收好,“我晚点过来。伯母,麻烦您了。”
齐越应了一声:“去吧。”
等庄明玘离开,齐越回到病房里间,与病床上的沈政宁面面相觑。
片刻后沈政宁率先放弃了抵抗:“您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吧,不用有顾忌,我没那么脆弱。”
就像他以前尖锐直接、毫无顾忌地捅破窗户纸那样,现在齐越反手捅回来也是他应得的。
齐越问:“昨晚袁航拼命替你圆场,说你替人挡了一刀是见义勇为,你怎么说,那是见义勇为吗?”
沈政宁如同律师答辩,条理清晰地答道:“客观上不算,纯属巧合。我当时想换个位置,不知道对面手里有刀;主观上的话——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