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陷地下的血海中,巨大的石像爬出了红色的漩涡。
无数的石骸拼凑起这巨像,每踏出一步,那些夜以继日的悲嚎与怨毒,化作连绵不断的呼唤,嘶鸣着,叫嚣着,欲将始作俑者一同拽入血海深渊。
绝望亦可带来力量,一如邪恶。
伏钟右手一沉,那柄在木阁中沉寂了许久的长鞭出现在手中,他果决地从落足的断桩上飞离,扬鞭袭向深红中的巨像。
温润如玉的鞭身缠绕上巨像锤落的拳头,将本该无坚不摧的岩石勒碎。石块纷扬崩裂,落入血潮中,重新凝聚成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异像。
这些面目可怖的雕像在制造出新一轮的进攻之时,迎接它们的是被复仇支配的碣陵刀。
程危泠每一个挥刀的瞬间,刃面撩起的寒光疾如幻影,落到猩红水面反射的瞬间立即消散,随之而来的是无法逃避的灭亡。
每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落在程危泠的眼中,挥刀的时候,早听不见曾造就了他前世死亡的凶手发出的悲鸣。
昔日的血海深仇唯有彻底的粉身碎骨可解。
巨大的石像被断去一臂,咆哮着站起身来,过于庞大的身躯顶裂了上方本就摇摇欲坠的断石,整座地陵开始自下而上发出即将崩溃的晃动。
胜负未分之前,若是这一切都塌陷,两个人都会和这些陈腐的石像一齐深埋地底,这不是伏钟想要得到的结果。于是他回手一鞭甩出,击在巨像膝间,断去其站立的一个支撑点,趁着它失去平衡的瞬间,化出原身。
沐着青焰的鸾鸟自血潮涌动的地面一飞冲天,长长的尾翎挥落一片如雾的光焰,转瞬间锋利的爪锁上巨像的喉间封死,以不可对抗的力度狠狠地向下按去,迫使它跪下在血海中,呈现出臣服的姿态。
就在伏钟这封喉一击即将化作杀招之时,沦入猩红的水波中透出恍如白昼的亮光,在地宫深处隐匿已久的上古旧神终是现身。
“叛徒,你竟胆敢带着这个怪物来到众神安眠之地。”
蕴含着无尽灵压的威严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落入耳中,透过血肉,仿佛在颅骨中回环撞击。
程危泠被这突如其来的灵压一震,硬生生受了面前的石像一击,左肩胛渗出一抹血迹,不断在异常凹陷的断处晕染扩大。
悬停在半空的伏钟注意到这一遭,先是甩出一道青羽将程危泠护住,然后便身形一闪,化形间毫不留情的一鞭已砸落巨像的头顶。
岩石飞溅,混沌视野的烟尘散去,对于无首的巨像,伏钟不再恋战,将这不再构成威胁的蠢笨之物留给程危泠善后,只身落向那金光最盛处。
“说什么叛徒,我和你们一起开始就不是走的同一条路。”长鞭叠在掌中,伏钟一步一步朝着光中那影影绰绰的虚影走去,“今日我不过是做完当初未完成的事。”
“借口!冠冕堂皇的借口!”虚影发出的声音满是雷霆怒意,“你身为南正殿之主,自甘堕落,与低贱的旱魃行尽苟且之事,你敢说你做这一切不是为他报仇?”
伏钟回身看了程危泠一眼,再度面向虚影的时候,语气讽刺:“你们还是不懂,我一定要杀了你们是为了什么。罢了,朽木难雕,我又和你们这些还幻想着重临人间、支配一切的蠢货废话什么呢。”
血淅淅沥沥流出,随着伏钟的步伐溅落在地,燃起足以烧尽一切的净化之火。
那刻在左臂上的咒印如同疯长的野草,覆盖满手臂之后,侵蚀向左侧胸腔中的心脏。转瞬之间,深可见骨的深痕蚕食伏钟的侧脸,模糊了清雅的半面眉眼。
禁咒榨干了他最后一丝生命,这具身体中残留的血坠下,皆化为烈焰。
烧光这颗即将停止跳动的心,也烧光不该存在的所有。
在那个热血尚存的年岁,伏钟曾不止一次设想过那个由他亲手缔造的新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尽管当初他以为自己活不到能看到这一切的时候。
等到真的亲眼看见时,对于曾付出的所有,他从未有一分一秒感到后悔。
只是当孤独地游走人世之间,他唯独感到遗憾,遗憾到最后也没能让程见微活在这样不被视作异类的世界里。
所幸他在漫长的岁月中等到了重逢,虽最终并不圆满,但也了却所有的缺憾与亏欠。
极盛后随之而来的是速朽。
曾以为永不会倒下的人,就这样在眼前陷入垂死。
过往的纠结与不甘皆抛在脑后,尽成云烟。
碣陵刀坠落在无尽的血色中,程危泠不顾一切地冲进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在伏钟倒地之前将他接入怀中。
“阿鸾!你对自己下了什么咒?”程危泠不知所措地伸出手,想要擦去自伏钟嘴角源源不断溢出的血,手指抹去浮在上面的红色,露出已深刻入骨的咒痕来,“不——你快告诉我要怎么解咒!”
临到死前,回光返照所掩盖的旧伤失去掩饰,齐齐浮现在这具即将败亡的躯壳之上,时间走到尽头。
伏钟被程危泠紧紧抱在怀里,两人近在咫尺,但他的眼前一片荒芜的红,早已盲去的双眼让他在苟延残喘之际再也看不到挚爱之人的脸。
原来赴死前的那一次回眸,便是最后一眼了。
伏钟在咳血的间隙,拼尽全力,想要推开程危泠抱住他的手。
“地宫就要塌了,快走……我事前……和你说好的,快走……”
“不要,阿鸾,你说过会和我一起出去的!”
怀中的身体遍体鳞伤,程危泠一时之间不知伏钟到底伤了多少处,能做的只有不要命地将灵力灌向他体内。
源源不断的灵力输入,却始终没有等到血流停止,伤口愈合。
直到散落在臂弯的长发化为灰败的银白,同样变白的眼睫缓缓垂落,渐渐掩去那渗出血色的眼睛。
“死咒无法可解。”困意侵蚀,无从摆脱,伏钟撑着即将消散的神智,一下一下掰开了程危泠的手指,“走吧……”
火舌缓慢舔舐而上,而天顶崩裂的碎石不断砸落。
重量压在手臂,断裂的肩胛骨发出磨合声,程危泠却不觉得痛,依旧固执地把伏钟抱起来。
“求你别死,阿鸾,求你……”
从腮边滚落的泪水,坠入满是鲜血的怀中,却再无人回应。
在意识彻底泯灭之前,伏钟想到,他的心脏曾受过三次伤——
最初一次,他因伤而无力救回陷落诬害的程见微。
再一次,他被归来的故人一刀贯穿了胸膛。
最后,他终是为求无所亏欠,亲手破碎了自己的心。
# 终
第61章
电视的音量调到很低,天气预报的播报声是千篇一律的连绵阴雨。微风富含水汽,轻轻吹拂窗帘,在临窗的墙壁上留下一小片散乱的光影。
窗玻璃上水汽弥漫,远处飞鸟越过雨雾中黑色的房顶,窗外街道满是节日的装饰,却空空荡荡,无人到来。
房中炉火将息,和书柜上落了一层薄灰的书一样,显示着居住在这里的人的疏于打理,又像是透露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尘封。
对于程危泠来说,他不过是独自又度过了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不眠之夜。
自伏钟死后,他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从梦中惊醒过来,站在盥洗室用几捧冷水洗去挥之不去的残梦,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变得麻木的眼睛后,再也无法入睡。
反反复复的梦卡死在最后一个回环,他没有再应过一次深夜中的敲门声,只选择蜷缩在虚假幻象的怀抱中,看窗外圆月变得血红,黑雨涂满窗户,直至什么也看不见。
丢在沙发上的手机无声振动,里面塞满了圣诞节祝福短信,程危泠这才想到又到了一年末尾。
时间过得太快,这已经是伏钟不在的第六年,而他早已丧失对时间流逝的任何感知。
六年时间,足够程危泠像个普通人那样,完成学业,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离开校园后,他成为了一位工程师,过着他人眼中规律而平淡的生活。长久相处下来,共事的同事们也开始关心起这个有些沉默寡言的青年的状况来,在得知程危泠已婚之后,纷纷感叹他这么年轻便已安定下来,又在经过几次家庭聚会的婉拒和试探之后,才隐约琢磨出一点英年丧偶的可能性。
程危泠拿起手机,划开信息,回了几条来自同事们小心翼翼的圣诞邀约。
未读信息列表的末端是陈松夜的来信,程危泠没有点开,但给它标记上了一个重要标签。
他的人生看似风平浪静,但到底却没有过上如伏钟期冀他过上的平凡生活,程危泠的手指悬停在手机屏幕上,没有下一步动作,任由屏幕黯淡下去,思绪重回那场他永远无法忘却的大雪——
程危泠早就记不清那日他是如何带着伏钟的尸身逃出陷落的地陵。
地宫之外,大雪漫天,彻底掩盖来路。
他精疲力尽地跪倒在雪地中,一遍又一遍徒劳地想要唤醒伏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