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瞳孔里印下的是薛里昂哀嚎、悲伤的脸,那双蓝色的眼睛,遥远得像是天上的星星。
星星熄灭,像是从过去淋下的雨一样落在他的身上,每一颗碎掉的水珠,都飞溅出曾经的画面。在那些画面里,他看见自己一路走来,无数个无法合眼的夜,无数个绝望、麻木、孤独的自己。
“小锐,和妈妈一起走吧,这里很危险。”
“今天收到了小费,小锐把它攒起来吧。戒指?戒指卖掉了。我买了一辆新车,是你喜欢的红色……好吧是我喜欢的!”
“你感受到阳光了吗,你感受到风了吗,对,这就是自由,人总要拥有自由的。小锐快乐吗?”
阳光的味道,风吹起母亲头发抚过脸庞的柔软触感,自由和快乐……人总是不得自由,薛锐在心里这样想。
色调变暗,墙壁和窗框把天空格在外面,陈旧木头的味道,楼梯尽头顶楼弥漫的消毒水味道,嗡鸣的医疗机械将房间变得压抑,木质地板的纹路弥漫一圈又一圈。
“那个女人已经疯了,薛锐,互相利用是人类社会的运行规则,你最好值得被利用,否则我会放弃你,被放弃的儿子也不需要活着的母亲。”
厚重办公桌背后的男人嘴角往下,不满写在脸上。他这个权利帝国里的掌权者,可以赏罚任何人,包括眼前的儿子——他本该成为自己最优秀的接班人,但是被那个女人带坏了。
还是男孩的薛锐静静看着那个生物学意义的父亲以主宰他人生死的态度发表论断,瞳孔里倒映着的,却是带着呼吸设备躺在病床上的此人枯槁的脸,他移开视线,床头的维生设备数字慢慢转换成日历上的10号。
“她会死在十号,这样葬礼结束后不会影响下个季度的策略研讨会,小锐,这是给你的任务清单。她是我的妹妹,我看着她长大,我应该获取关于她死亡带来的最大限度利益。”
“计划很成功,你母亲灵堂那边我已经安排记者等着了,你身上一半的血液是姓李的,这是我们共同的成功,你要感到高兴。”
黑白色是她讨厌的颜色,最后的那段日子却只能躺在这样单调的颜色中间,直到心率图抿成一条直线。
但是你应该是高兴的吧,终于自由了。
薛锐冷静旁观着一切,穿上了和父亲一样的皮。踩着自己碎掉的骨头,一步一步往上走。那是一条被无数人艳羡的路,但是他却很痛,医生说这是骨骼快速成长的原因。
所以成长是把骨头打碎,溶入杂质么。
他将得到权力,成为秩序的一部分。
启辰大厦直插入天空,一砖一瓦都带着无辜者的血,将它擂高的人,身负罪孽,不得好死。
祭礼上金碧辉煌的纸扎宫殿在火焰里燃尽,灼热的烙印从此刻在失去母亲的少年眼里,这场火将再次降临在薛家,连带着自己一起烧死,才算结束。
黑白色被抽空,老宅的挑空和家具都很高,衬得人很渺小,从外边新来的孩子走进死气沉沉的屋子,眼睛是蓝色的,像是大海或者蓝天。
如同某种小动物,无人照拂的弱小生物敏锐找到了荆棘丛林里不会伤害他的那只年轻的同类。
“哥、哥?”
孩童天真拘谨的眼神望着,握住了那只手。在那段昏暗的日子里,渐渐封闭自己的薛锐获得了一只脆弱温热的宠物,他变得越发锋利,越发澄澈,却在身边留下一小片柔软的栖息地。
饲养不是囚禁,广阔的天地都可以作为他的乐园。薛锐会替他买好门票,不曾得到过的自由尽数摆开在他眼前。那是薛锐所知的,最奢侈、珍贵的东西。
风和阳光之下,金发的孩子长大。
“薛锐?你来给我开家长会……谢谢。”
大片绚丽的晚霞在天空中铺开,少年眼里闪烁着不明确的感情。
那双海蓝的眼睛似乎只是轻轻眨了一下,画面暗淡荒芜,废弃的工厂,坏掉的车灯忽明忽暗,校服被大片红色溅湿,他慌乱、恐惧、声音不稳但无悔意:
“哥,我为你杀人了。”
黑夜翻转成白天,校服换成了西装,曾经的孩子获得名望地位,也有了自己的立场,嚣张写在年轻人的眉宇间,英气漂亮的脸错漏百出地演一幕剖心的幼稚把戏。
“薛锐,你不信我?”
“……哥,外面放烟花了。”
“哥,不要选他,不要选任何人,选我。”
淬炼得危险且贪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说出了自己最心底的欲念,也是最纯粹的愿望:
——“我很单纯,我只要你。”
“你有在看着我吗?”
看到了。
“我,不是你最好用的狗吗?”
那天薛里昂的眼神像小狗的鼻头一样湿漉漉的,但是他不是小狗。
“我把诚意带来了,我对你的助益比他们都大,所以你会选我的对吗,哥哥?”
非常可观的诚意,行为很恶劣——
“契约精神,哥你不能反悔了。”
“薛锐,这是你的真心话么,你想一死了之来解决。薛锐,张嘴说话。”
“外面的人都想买你,但是他们不配,我付过钱了,所以你是我的。可我拿不出更多的钱了,我会把你偷走。”
“不会再让你受伤了,我保证。”
“哥——!!”
太冷了,薛锐倒在碎石地上,胸前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石头上红了一小片。他徒劳睁大眼睛,无法呼吸的深水里,薛里昂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连蓝色的眼睛都已经看不清。
这次我尽力了,我真的想跟你走。薛锐想。
下一秒,世界在他眼里暗掉。
直升机极速上升,如受伤的哀鸟冲向天际,用尽全力往夜幕尽头飞去。
第133章
“通知血库紧急调血,快!”
“家属呢,谁是家属,危重情况告知……”
“患者药物过敏史有吗?患者是否对药物过敏?”
“普鲁卡因,他普鲁卡过敏。”
……
嘈杂,动荡,好像有人来回跑动,金属器具相互碰撞的声响不断,晃眼的灯光和一张张紧皱眉头严肃陌生的脸出现。
薛锐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从未有过的平静和自在,哪怕他恍惚中看到有刀子把自己的皮肉切开,消毒水的刺鼻味道渐渐消散,阳光和花香落在自己身上。
他睁开眼,已经不再熟悉的街道横亘在眼前,晴朗的日间,日光照耀下建筑的粉刷都格外显眼干净。
路上没有一个人,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切换着颜色,没有车辆经过。
这是曾经和母亲逃亡的日子里他最熟悉的一条街,那个时候母亲在炸鸡店做店员,想要通过小费和薪水买下十字路处左拐的一栋房子,因为那栋房子有原型的蓄水池,还带小花园,母亲说那里十分适合栽种香料和草药,玫瑰、鼠尾草、薄荷、月桂。
薛锐会坐在这个离炸鸡店很近的长椅上,等待母亲结束工作,然后一起计算离买到那座小房子又接近了多少。
他们最后也没有拥有那间房子,也没见到花园里鲜花盛开的样子。
“等了很久吗?”
长椅的另一侧坐着一个女人,眉眼间和薛锐相像,十分年轻,看起来比现在的薛锐还要年纪小几岁。
如果说母亲是一种感觉的话,她身上全然没有那种所谓的母性,她没有愿意奉献的手,也没有只能看到孩子的眼。
她就是一个女人的样子,没有任何身份,标签词条空空如也,不适合被画在画报上宣扬,但是放松自在。她对宗教哲学感兴趣,向往爱与死亡。
她还是像薛锐记忆里那般,如同是知道所有答案的女巫,拥有大自然一般指引和治愈的力量,追求自由,格格不入。
薛锐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看到你坐在这边很久了,像是希望被谁领走。”
女人继续说,她仰脸沐浴着日光微微眯着眼睛,把头发理在耳后,黑发闪着光,指甲修剪得圆润。
“我不知道。”
薛锐诚实回答道,他其实已经厌倦了思考无穷无尽的问题,坐在这里放空,什么都不想。他留下似乎就能永远安静轻松,可就是不知为何,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迟迟没有选择。
“你长高了,也变得强壮,比我想得聪明很多,但是不快乐。”女人慢慢说道。
“您之前觉得我笨么?”
女人看了他一眼,然后咯咯笑了起来,“你不太爱说话,我以为这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她的笑容很有感染力,薛锐也不由自主勾起了唇角,他想,是因为觉得他不太聪明所以当时才带他在身边么,怕他在薛家被人欺负?
“我做了很多事,有些是好事,有些事不好,有些成功了,有些失败了……”薛锐平淡且无所谓地叙述,好像那些爱恨情仇都已经烟消云散,他没有给自己留下私心去回看过往的意难平,只是客观的叙述,比葬礼上的悼文还要敷衍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