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找到他,他看见贺星阑、温阳,看见贺七黄娥他们,他们也并没有找到贺青冥。留守的人说,今天黄昏,贺青冥就出门去了,但他们并没有想到他会失踪,他们只以为贺青冥只是和往常一样出去散散心,等到了晚饭时候就会回来的。
柳无咎忽地想笑,贺青冥竟连这一点也已料到。
他骗了他们,骗了他们所有人,然后竟轻飘飘地走了,不见了,且不知去了哪里,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混账……”柳无咎恨恨道,他的声音几乎泣血。
贺星阑却一把冲上来揪住了他,喝道:“我爹爹去了哪?他去了哪?!柳无咎,你不是最了解他吗,你不是该好好照顾他吗,怎么他如今却不见了!”
黄娥他们连忙拉住贺星阑,贺星阑却仍不依不挠,他一面哽咽,一面却又怒喝,他把自己的恐惧、慌张、愤怒和悲伤都发泄到柳无咎头上,他恨柳无咎!柳无咎答应过他,会好好照顾他父亲的,他也恨自己!他就不该相信柳无咎,不该同他休战,不该试着接纳他作为自己的继父!
他们之间也许曾经有过短暂的和平,但那都只是因为贺青冥,为了贺青冥,他们不得不和平,不得不和睦相处,而今维系他们和平的人却已不见了。
温阳几乎失魂落魄,喃喃道:“我早,早该知道……”
“你说什么?”柳无咎猛的看向他,“你知道什么?!”
温阳道:“他曾经让我不要跟你们说,他身体的事。”
那天,温阳与贺青冥诊脉,却发现他的心脉已快枯竭了,温阳虽不如曲星河那样行医多年,经验老道,却也一身医术,他知道这个迹象只意味着一件事,贺青冥的生命快到头了。
贺青冥却一直在掩饰,而且还要他也要守口如瓶。
温阳当即冷下脸,冷冷道:“你若是死了,又怎么命令我?”
贺青冥已很是无奈,道:“你就当是我请求你,不要告诉他们,尤其是不要告诉无咎。”他又顿了顿,道,“若你是我,就该明白。”
温阳猛的看他,不敢置信道:“你这是在利用我?你分明知道我的心意,却叫我将心比心?是!你说的没错,我对你的心,就像你对柳无咎的心一样!”
贺青冥叹气,道:“温阳。”
温阳转过头,忽笑了一声,道:“我本以为你并不懂这些门道,想不到你是学的真快。”
贺青冥却道:“从前我虽然不懂,却并不是不会用,从前也没有需要我用它的时候。”
“现在就是那个时候?”
贺青冥淡淡道:“我已没有别的时候。”
温阳一顿,又道:“圣坛之战后,玲珑让我跟他们走,我没有走,我始终还是不能确定你的状况,而且,我也始终想要问你……为什么?”
他没有说这个为什么是为什么,但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贺青冥冷冷清清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会爱上柳无咎?如同秋玲珑面对温阳总是感到挫败一样,面对贺青冥,温阳也总是挫败,他这辈子还从未失手过。如果是贺青冥不会喜欢什么人,那也罢了,可他喜欢柳无咎,而且他喜欢人的样子,实在是让温阳难以想象。
贺青冥只道:“温阳,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试过只爱一个人?”
温阳愣住了。
贺青冥道:“你若是试过,就不会问为什么。你说喜欢我,我并不曾怀疑,甚至倘若你说你最喜欢我,我也不会怀疑,但是温阳,‘最’和‘只’是不一样的,这个道理,你不会懂得。”
温阳道:“你本来也不懂情,难道我就不能去学?”
贺青冥道:“也许有一天你会懂,但让你懂的人,决不会是我。”
温阳不大服气,贺青冥又道:“你可记得,你我相识过了多少年?”
温阳随口道:“十七年。”
贺青冥却道:“是十六年。”
温阳忽地很是尴尬。贺青冥道:“我记得那个少年,他虽然声色犬马一样不缺,却毕竟总是在笑,他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鲜活,我感激他,时至今日,也仍然感激。”
温阳似也想起来年少那段荒唐放纵的时光,一去不回的时光,曾经他对它们不屑一顾,而今想再拾回来一两片,却已办不到了。温阳不禁感慨:“飞卿……”
贺青冥又道:“但也只有感激。”
他道:“也许那个少年,没有你,也还会有别人,甚至洛十三也可以算做那个人。但无咎不一样,爱不一样,除了他,我的生命里再难有别人。而你,这十六年来,你也并没有停止过找别人,哪怕是在我还没有‘死’的时候,不只是我,秋玲珑、李阿萝、苏京……她们都是一样。你明白吗?这就是区别。”
温阳已似怔住了。这些话,他从没有想过,也从没有人对他这么说过。也许如果温灵还在的话,会这样告诫他,但温灵逝去的太早了,他的人生早沉入一片混沌。
贺青冥道:“那时候我并不是不知道你的存在,只是没有戳破,我曾经成全过你,若你愿全了这一段情义,也请你成全我这一次。”
那一天,温阳到底被他说服,可是他并没有想到,贺青冥竟会失踪,他也并不知道贺青冥去了哪里。
他始终不理解贺青冥,从前不理解,而今就更不理解,他以为贺青冥那么爱柳无咎,又怎么会舍得丢下他?贺青冥于他而言始终是一个谜团,一团迷雾,不过,也许贺青冥于江湖上太多人而言,都只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一个女声忽道:“我……我也许知道。”
柳无咎看去,却见是莎纱。她道:“今天黄昏,我见他出门,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他要去白鹿崖,我问他为什么要去那里,他说,他要同一个人赴约。”
柳无咎紧紧看她,紧紧道:“那个人是不是姓金,叫金先生?”
“这我就不知道了,贺先生不让我多问。不过……”莎纱摇摇头,又从怀里掏出来两封信,“不过,他说,等你们回来了,让我把这两封信转交给你们,只是,我看不懂汉字,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两封信,一封是给贺星阑,一封是给柳无咎。
贺星阑拆开信封,翻出信纸,却见上面写到:
星阑吾儿:
你我虽无骨血之亲,却有父子之情。想忆昔时,儿牙牙学语,与父相伴,实慰吾心。父常怀愧于心:一则父年少不知如何养育吾儿,二则累吾儿自幼流离失所,未尝一日稍安。怜尔早失萱堂,漂泊一方,怜尔无亲父护庇左右,吾又未能常伴尔身。怜而惜尔,爱而愧尔,恍惚半生过隙,尔来一十三载,竟不觉日之初升,儿已成人,而父老矣。今父临行,惟愿吾儿振奋精神,勉励修行,不怨旁人,所以后生可畏,来日可待。自千古之下,从来骨枯黄土,人固有一死,吾与死同归。
父贺青冥绝笔
“人固有一死,吾与死同归……吾与死同归……”贺星阑失魂落魄,不住喃喃,已然泪流满面。
贺青冥给柳无咎的却是一首诗,在诗行开头,却有一片污渍,他想好了怎么安排他们,想好了怎么慰藉、劝勉贺星阑,却不曾想好怎么安慰柳无咎。
点点滴滴的墨点,好似断断续续垂下的珠泪,而今泪已垂尽,泪痕已干。
“伯劳飞迟燕飞疾。”
柳无咎蓦地上马,疾驰在没有尽头的原野之上,在阴沉污秽的苍天之下。他没有抬头,他不去看天了,天上却有一群飞散了的乌鸦、大雁还是什么别的鸟雀,它们都哀声鸣叫,在他头顶上空盘桓不前。
“谁道相思了无益?”
柳无咎一气奔袭十里,又一气爬上白鹿山,他在山间蝺蝺独行,阴冷的风声在他耳边呼呼作响,刮来一丝又一丝的风雨,风雨如晦,雷鸣不已。
“愿随春风寄燕然。”
柳无咎终于来到白鹿崖。
这里却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地尸体,再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他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看见山崖上青冥剑划下的痕迹,他看见贺青冥是如何出招应对,而后他扒开那些人的尸体,看见躺在地上的青冥剑剑鞘。
人如剑,剑如人。
白鹿崖下,河水奔流不息,再不回还。
柳无咎颓然跪倒在地。
他直直地跪在那里,好像在那里插了一把剑。
天雷滚滚,电闪雷鸣,倏忽大雨倾盆,雨点噼里啪啦砸下,自上而下把他射穿。苍天俯瞰着他,凝望着他。
他手上却仍握着那张信纸,信纸已湿透,晕染出来最后一句呼唤:
“凭君年年被故衣。”
第247章
世岂孤雁之旅?中道竟失旧鸳。昔年卿寄语殷殷, 柳郎今仍记,贺卿今何在?山盟依旧,锦书难托, 然此身在则情长在, 聊诉衷肠几句, 以慰吾心,以表吾志:
《诉衷肠》春其一
杨柳青,杨柳青, 平生所恨在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