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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百合 > 浮世缘 > 第161章
  瑜妃叹道,“她不知道她有多幸运。”
  不知从哪儿飘来的一阵梨花瓣,飘过皇帝身上明黄的龙袍,飘过他背后新绿的柳树,清碧流水,朱红宫墙,直飘到那四方的天空上。天空无垠,她们虽只能看见四方的天,但心里都知道,天空该是无垠的。
  玉和靠在瑜妃怀里,冷眼望着柳树下的父皇和沈姐姐。他淡淡地笑着,她凄然地哭着。如果是玉和,她绝不哭,父皇也是个人,有血有肉有弱点的,凭什么只能是她哭。所以终归还是,哭的人自己活该。
  ***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是沈嫣在死前一刻最为不舍的风景,应该是她用麻痹的手轻轻推开屋门,看见东屋靠墙那张雕花月洞床的帐子弯弯升起了,如同新娘羞涩勾起的盖头珠帘。帐子里面一抹长身影,月白丝衣,披件软锦方巾,斜斜靠在床头矮屉柜上,一手握着鼻烟壶,一手里拿着本册子,竟一醒来就看账册。沈嫣不禁笑了,两道温热滑过脸颊,很快又变凉了。
  原来她最不舍的,不过是这样平常的景象,一个容她去爱的人,好好活着。
  林潋听见动静,见沈嫣已走了过来床边,鼻烟壶收起不及,干脆从容盖上盖子,扭手放在床头,伸手去拉沈嫣坐下,讨好地笑着,给她擦泪,“对不起,别生我气。”林潋喉咙伤了,出口没有声音,沈嫣看懂了她的唇语。
  沈嫣摸摸林潋脖子前,躺了两天,那锁骨更明显了,仿佛要刺穿她的皮肉。“痛吗?”沈嫣问,林潋摇摇头,然后迟来地,补了一个笑,脸上的颧骨也高高的,是脸颊下陷的缘故。沈嫣才想起来,她竟从来没为林潋画过丹青,现在还来得及吗?
  沈嫣的手慢慢地摸过林潋的脸,摸过那略带桀骜的眉,原来触感是很柔软的;那悠长的眼睛,在沈嫣手里轻颤着,如同远飞的蝴蝶,在空中留下一道颤动的影痕;凉而高的鼻骨,是水上冒出的一片柔滑小石岛,带着流水的凉意;再往下,是温热的唇,像软而饱满的花瓣,摸到花心里去…花朵带笑,轻轻咬了她一下。
  沈嫣闭上眼,把唇贴在花瓣上,微湿的凉凉花蜜主动沾上了她的唇,辗转缠绵,花蕊轻转,递到她的舌尖上。
  是哪本经书说过,仙人修仙之道,不食五谷,只取花蜜。沈嫣想,也许吸取花蜜不是一条成仙之道,也许在和花蜜交融之时,人便已经是仙了,一瞬永恒,又何必再成仙长生呢。
  “阿嫣…”林潋在她唇上喃喃叫她,没有声,只有气,喷得沈嫣唇上痒痒的。
  沈嫣的唇对着林潋的唇,仿佛要把话推进她的皮肤里,“我想起来,我们嫁入王府那晚,我的盖头是你掀的。”
  林潋展颜笑了,“早说过的,你是我夫人。”
  “我是你夫人,可你不是我夫君,也不是我夫人。”沈嫣的眼睛这样近,大得让人无处可逃,林潋只看了一眼,不可避免地深陷了进去,一直沉到幽潭之下,潭水从沈嫣眼里溢了出来,流到林潋的脸上,烫的。
  林潋只当沈嫣是心疼自己中毒初愈,笑着帮她擦泪,捧着她濡湿的脸,气音吹到沈嫣脸上,“想娶我呀?你的聘礼呢?”沈嫣唇动了动,林潋一手按着她的嘴,慢慢喷着气,“我别的都不要,只要你别生我气,好不好?”她伸手从床头柜子旁抽出一个大锦袋子,“你不生气,我就嫁你,再贴个大嫁妆。”
  林潋指尖按着的唇微弯起来,虽然那张脸又湿了。锦袋子里抽出一对白玉,沈嫣眼神一变,林潋立刻说,“不是羊脂白玉,你看。”怕沈嫣看不见玉中间那丝杂青色,林潋举起玉来对着光,“你看,有点绿色,这里…”
  “这是什么花?”沈嫣轻轻摸着玉上的刻纹。
  “并蒂莲,”林潋拿指尖,一笔一画写在她手心。不是比翼鸟,也不是鸳鸯,天上地下,从来没有一对为人称颂的伴侣,不是一雌一雄的。唯有并蒂双莲——相扶相依,不离不弃,可终究是两朵柔弱的花,她保护不了她,她也保护不了她。所谓有情,不过是不为人所知地相伴一世,同生同灭罢了。
  所有花与花的故事,都是这样的。
  沈嫣伸手拿过一块,捏在手心里,“我很喜欢。”
  “你收了我的嫁妆,以后不能抛弃我了。”
  “嗯。”
  林潋明媚一笑,“你自己说的啊。”
  “这玉,我怎么带走呢?”
  林潋拿过玉,帮她绑在腰带上,“这样就戴着啦。”
  沈嫣低头看着她帮自己绑好了玉,温柔一笑,“我是说,我怎么带到下辈子。”
  林潋手一顿,抬头望着她。
  沈嫣的手摸在林潋脸上,“潋潋,我唇上有毒。”
  林潋仔细读着她的脸,“你说真的吗?”
  “真的,你恨我吗?”沈嫣垂眸一笑,握过她的手,“对不起,我没问过你。我舍不得你,我想你跟我走。”
  林潋掰过沈嫣的脸,审视着,“你是不是在骗我,气我中毒?”
  “不是。”
  林潋今天第一次发出声音,啞而暗,像深井里呻吟上来的可怖之音,“你会死吗?”
  沈嫣心疼地捂着她的喉咙,“会。”
  “一定要死吗?”
  “对。”
  “为什么?”
  “因为我太美了。”
  “你在跟我开玩笑。”
  沈嫣微微一笑,“我也觉得这很像玩笑。”
  林潋安静地看了沈嫣一会儿,沈嫣没有反口的迹象。这竟是真的?阿嫣今天进过宫,回来说她要死了;要死,然而还能放她回来,一点不怕她逃,一点不怕她往外说。那就是,逃也没有用,说也没有用。那个人要谁死,谁就必须死。
  皇帝。
  皇帝说阿嫣太美了,所以得死。是因为泽王吗?那如果现在找人去告诉泽王呢…不,泽王不会为阿嫣做任何事的。林潋早听说了,颜氏难产的时候,泽王府保了小郡主。颜氏对着小郡主尚没有胜算,何况是阿嫣对上皇帝?
  明宇…明宇会为阿嫣争取的!如果有时间,林潋甚至可以找何昱深,雯雯,青玉,林意洋!对,林意洋和她虽然没交情,但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丞相府、太尉府、六王府连成一线,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阿嫣说到底根本没犯罪!
  他们所有人一起反抗,然后…然后呢…也许阿嫣会被转移到哪里,一个泽王找不到的地方,林潋也找不到,没有人能找到;也许阿嫣被硬塞了什么罪,和长姐一样关到了刑部大牢里。连长姐这样带着武功在身的进去了,青玉尚且担心狱卒不安分,若是阿嫣进去了…
  沈嫣的手轻轻抚到林潋脸上,“潋潋,你愿意吗?跟我走。”
  “你唇上真的有毒吗?”林潋问。
  “嗯,你没得选了。”
  也好,这样就什么都不用想了,也不用怕了。林潋这一生,来到这个说不清是地狱还是人间的地方,也许只是用来找到阿嫣的。现在找到了,握牢了,下辈子别再失散就是。林潋肩膀一松,笑道,“愿意。”
  沈嫣终于等到了林潋一句愿意,反又有点不信了,“真的?你不留恋这里吗?”
  “一个容纳不了美好的人的地方,留恋来干嘛?”林潋握着沈嫣的手,擦着她又源源不断流出来的泪,“阿嫣,你别走太快,等等我。好不容易找到,我怕又弄丢你了。”
  “来生,让我找你,让我爱你。”
  林潋的手冰凉,托起沈嫣的手,和泪吻在她掌心里,“好,我们去一个好一点的地方。”
  沈嫣摸过林潋一头如水微凉长发,垂下的袖袋沉沉坠着。里面是皇上赐的药,双份,沈嫣求回来的。
  这一年春末,六王府为二夫人的生辰遍邀京城里的熟人朋友,王妃竟把沈老夫人也接了下山来。众人在王府内嬉水游湖、追风筝、放水灯。沈夫人自是玩不动了,然而在一旁看着,也满脸喜色。
  晚宴后王妃独放一盏大天灯,为在场每个人,包括北境和国寺的故友都许了愿,笑说要把她一生的愿望都用在今晚。
  宾主尽欢,王妃与二夫人亲自送宾客出府,何公子最后走,二夫人福身,“认识你,不枉此生。”
  何公子微皱了皱眉,“潋潋…”
  “回去吧,一路小心。”林潋笑了笑。沈嫣站在几步之遥,也对何昱深微笑福礼。
  谷雨时节,连着几日淅淅沥沥,五月初的一日,天气终于放晴。一个小厮惊慌失措地冲进何昱深房里,“公子!林…六王府……”
  何昱深的手无端一抽,手心的笔啪地落下,摔了一纸溅血般的墨汁。
  宫中惊闻六王府王妃与妾室林氏误食王爷膳食,食中混入剧毒,发作迅疾,抢救不及,双双离世。噩耗传出,皇帝震怒,立命御前侍卫协同刑部彻查毒源。追查数日,线索直指皇后,证据确凿,皇后一党无从狡辩。皇帝下旨废后,剥夺六宫协理之权。念及皇后育有宁和公主,恐公主忧郁伤身,特旨皇后幽禁冷宫,免入宗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