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幸福,仅仅用一块糖、一碗汤就能满足。
柳观春受了伤,喉咙里的血气还没咽下。她吞了吞唾沫,侧头望向江暮雪,忽然小声地问:“师兄,你会熬鸡汤吗?”
江暮雪抬起压在柳观春脉搏上的手指,垂眉敛目看她一眼:“不算擅长。”
师兄的神情平静温蔼,如同神坛上波澜不惊的慈悲佛像。
他体恤世人,因此这份温柔也惠及了她。
柳观春笑了笑:“等我伤好了,我熬鸡汤带师兄一份吧?”
江暮雪:“好。”
他应下一声后,心中又浮起疑惑。
按理说任何人身受重伤,醒转之后都会问问自身的情况,问问昏迷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可柳观春没有好奇心,她毫不在意,就仿佛……捡回来一条命也好,死在幻境里也罢,她并不害怕。
柳观春没有求生欲。
既不求生,又为何日日笑容满面?
江暮雪参不透她。
柳观春按了按小腹和胸口,身上的伤已经愈合,她不觉疼痛了。
倒是辛苦师兄,上次送她疗伤的丹药,这次竟直接给她输送灵流。
但柳观春不知的是,江暮雪之所以能给她输送灵气,完全是他强硬地压制了她体内另一股力量。
而那股力量倒是个见好就收的主儿,知道江暮雪强势,竟也没有再冒头和他作对。
只是江暮雪此前窥探柳观春灵域的事到底逾矩,事后细想,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失常。他竟不知,因悲悯而生出的同情,会如此磨人。
兴许要尽快完成试炼,回到玄剑宗。
如此才能名正言顺舍下柳观春。
柳观春坐直了身子,她仰头望天,这时才发现,入冬后,山林尽头已经开始飘雪了。
绒毛一般的雪花落到潇潇翠竹上,纤薄如刃的竹叶被雪团压得轻晃,竹竿轻颤,又把雪絮抖到一旁。
山中景致优美,极静谧,也极舒心。
柳观春爬起来,一声不吭坐着,和江师兄共赏良辰。
没一会儿,江暮雪从自己的藏宝珠里取出好几本页面泛黄的剑诀与心法,递到柳观春面前。
江暮雪道:“今日起,你须每日背下四十页,夜里我还会抽空教授你其他剑招。”
一天背诵四十页心诀,还要练习剑术,分明是拔苗助长的行径,在这样高压的课业下,柳观春竟还能笑得出来。
她高兴地点头:“好,我会努力学习,不负师兄期望。”
柳观春信赖江师兄,知道他全是为了自己好。正所谓严师出高徒,江师兄要拉着她进步,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况且,能得人指点,是柳观春求之不得之事。
可柳观春应得太快,又让江暮雪莫名生出一丝难言的窒闷。
江暮雪想让柳观春尽快“出师”,想要她尽早有自保的能力,如此他便不会总见她陷入困境,亦不会心生同情,屡次对柳观春施以援手。
江暮雪意欲远离柳观春,如此才能使自己的道心稳固,大道坦途。他的行径不合常理,破绽百出,可偏偏柳观春毫无察觉,也没有追问。
因她的不闻不问,竟也让江暮雪心生不平。
为什么?
江暮雪想,兴许是他一贯站在风雪之巅睥睨世人,他看似漠视万物,实则心性自负。他喜欢世事从来尽在掌握,偏偏生出柳观春这一个变数。
江暮雪不喜欢这种失控感……因他畏惧,所以会渴望舍弃她。
只要将柳观春遗忘,一切都会回归原点。
他们本就不该有交集。
-
柳观春想喝鸡汤,但大半夜的,她也不知上哪去找山鸡。
柳观春爱折腾,她想了个法子。
女孩故意用剪刀将符纸剪出人形,又对着白花花的纸人吹了一口灵气,纸人很快晃晃手、扭扭腰,动了起来。
柳观春命它们一字排开,又用木棍画出山鸡的样子,将这个形象传达给纸人,然后命它们四下巡逻,如找到“可疑鸡”一定要尽早回来禀报。
江暮雪打坐调息一个小周天后,一抬眼就看到柳观春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叨叨着:“要吃鸡,要肥美的跑山鸡。”
再一看柳观春手上银剪法器,江暮雪心中了然。
柳观春使的是傀儡追踪术,一般这种术法都是用来追逐敌人,抑或是寻找失散的队友……用来狩猎寻吃食,江暮雪倒是第一次见。
她倒是……很有巧思。
柳观春本在背心诀,一时嘴馋开了小差,偏她回头,正好迎上江师兄清冷的目光。
柳观春脊背发麻,小声解释:“我有在好好背书,傀儡术不过是顺手剪了几只。”
她不想让江师兄觉得自己懒惰贪玩。
江师兄的表情一贯肃穆,柳观春看不出他是否生气。
但幸好江暮雪没有怪罪,只淡扫她一眼,问:“无相心诀第三
十六篇讲的什么?”
柳观春陡然听到江师兄冷寂低沉的嗓音,意识到他在抽背。
少女连忙端正学习态度,正襟危坐,流利地背诵:“天地容心,灵通阴阳……”
她的背书声朗朗,口齿清晰,并无敷衍搪塞之意。
柳观春从小最擅长的事就是背书。正因如此,即便她数学这门课学得不好,考试时只要她牢记公式,分数就不会太难看。
小时候的家长会,来学校参加的人都是年轻家长,唯有柳观春是留守儿童,只能让老迈的外婆前来学校旁听。
要是她的成绩不好,老师就会语重心长地提醒外婆,希望外婆能找识字的人辅导柳观春学业,班级平均分总不能被她一个人拉下。
柳观春的外婆出身乡下,少时是抱养的孩子,家人只让她帮忙带弟弟妹妹,没有钱供她读书识字。还是柳观春长大了,特地教外婆一些好认的汉字,让外婆摆脱文盲这个头衔。
小时候的柳观春知道自己成绩不算好,本以为会家长会结束,她一定会挨外婆的骂,可外婆非但没有骂她,回家的时候还顺手给她带了最爱吃的糖渍麻花。
打那以后,柳观春愈发奋发向上地读书,她不想外婆再在家长会上遭人奚落,也不想有人背地里笑话柳观春有娘生没娘教,只能跟着老人讨生活,所以她的成绩才这样差。
柳观春一字不差地背完一整篇心诀,江暮雪满意颔首。
柳观春忽然抬头望他,目光灼灼:“江师兄,如果有一天,我和其他修士打斗输了,我绝对不会报出你的名号。”
她师承江玠,总不能自己学艺不精,还连累江师兄也遭人讥讽。
江暮雪没明白柳观春话中意思,但不妨碍他继续教学。
心诀背好,江暮雪又召出伏雪剑,渡来剑气,敲了下柳观春的膝盖,示意她站起身。
柳观春迅速爬起来,拍了拍手上黑泥,也并指召出竹骨剑,紧握手中。
夜风呼啸,卷起柳观春双环髻上的锦葵红丝绦。纤细的一道红,横于寒芒迸发的剑柄上。
对战开始,柳观春连忙竖起长剑,做了个起手式,准备御敌。
少女明亮的杏眼倒映在泛光的剑身,竹影潇潇,手中竹骨剑因竹林之故,寸寸生长,剑气凌冽。
柳观春想到方才记住的剑招,先是使出了奔星剑法,将手中剑气凝成火团一般大小的红球,又借助挥剑的风势,将火星尽数扫出。
砰的几声巨响。
熊熊燃烧的火球还没来得及碰上江暮雪衣袖,便被他旋身避开。
柳观春见偷袭不成,又要腾跃而上,追着江师兄劈砍。
然而不等她沾上江暮雪的衣袍,后脊便被剑鞘轻轻戳了一下。
柳观春明白,她的破绽被江暮雪找到,她已经输了。
师兄不会用剑伤她,只能以剑鞘来提示她认输。
柳观春没有丧气,她调整剧烈的呼吸,继续对招。
不知比了第几场,江暮雪忽然道:“若是不擅使用灵力,那便练习敏捷的身法。世间功法,唯快不破。若你能避开修士的杀招,便有机会寻到对方的破绽,一击制胜。”
柳观春确实不擅长搭配灵域来御敌,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的灵根实乃旁人移植,并非天生地养。还当是自己的穿越体质不同,所以才会生来就与灵力相斥。
柳观春虚心求教:“我该如何练习身法?”
江暮雪思索片刻,扬袖抬手,掌心蓄满灵力。不过轻轻振袖,立马幻化出两个与他身材差不多大小的木偶,推向柳观春。
“我会从旁操控木偶,陪你喂招。等到你何时能避开它们二人合围,便是身法大成之时。”
柳观春点头,她知道江师兄也要修炼,不可能无休无止地陪她喂招。
他肯分出一丝心神陪她操练,已经是仁至义尽。
趁着江暮雪打坐修炼时,柳观春朝木偶勾勾小指,引它们来远一点的竹林比试。
柳观春在四面八方都燃上可以视物的火符,再度召剑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