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他蕴含着‘无限价值’的神性又是从何而来?因为他的血统吗?”
神父摇了摇头,简练而笃定地说:“因为祂对全人类拥有无限的爱。”
短暂,凝练,如一道霹雳击中了脊背。阿奎那怔忪着,忽然感到长期以来笼罩眼前的迷雾被拨开,一阵强烈的炽热的涌流从心底迸发出来。
……原来如此。
这些时日以来,阿奎那总是持续不断地沉浸在对海戈的挂念与担忧之中。斯卡莱德已死,可是海戈仍旧杳无音讯。往后的每一天都是坐立难安的煎熬。他沉溺在忧惧的火海之中,脑海中总是不受控制地闪回关于海戈种种不幸的结局。他为什么还不来找他?他受了伤?失了忆?他流尽了鲜血,在自己看不见的某个角落悄无声息地死去?
在被着忧惧的火焰痛苦地灼烧的时刻,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怨恨海戈。难道不是因为他的一意孤行,才害他置于如此境地!
他想起那一夜,海戈畏怯地埋首在他怀中,不安地问他,如果他再犯错阿奎那会怎么办。是的,是的,这个我行我素的家伙,你总是犯错。每次我以为我已经能足够平静地对待你,可你总是会叫我挫败,让我伤心,可是,可是……每次我的心为你的任性备受折磨和煎熬,但紧接着的,永远又是一股不愿意放弃的冲动。
爱得太深会怨怼,可是爱得更深,却会原谅。
在分别的那一夜,在你第一次、却也是唯一一次,对我说出“我爱你”之后,在漫天星斗的见证之下,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
“海戈·夏克,我原谅你。”
“我会等你。”
……
阿奎那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双手紧攥,眼泪砸落在膝上。老神父慢慢站起身来,走上前去。他打开油灯的玻璃前盖,取出火焰,苍老的手颤颤巍巍,却重新点燃了那根冷熄了的蜡烛。
“即使明天它再被风吹熄也不要紧,”老神父温存地说,“你永远可以再次将它点燃。”
在漫长的磨砺之中,那些明知彼此有诸多分歧、明知前路有诸多不测,仍然勇敢地选择跨越鸿沟,坚定地站在彼此面前的人,才足以被称之为爱人。
爱不能够抹平分歧,不能够消除不测,爱本身并不许诺一个完美无缺的结局。可是爱的力量却足以救赎一切。
因为爱最有力的意义不在于其能够赢,而在于爱永远拒绝失败。
蜡烛“噼啪”绽裂,融化的蜡泪蜿蜒滴落,如圣母的眼泪。阿奎那低声说:“这听上去就像……”
“就像希望。”老神父轻轻地说,“就像生命本身。”
从此以后,阿奎那总会在晚餐后独自来到教堂,检视烛台,默默重燃冷熄了的烛火。
在受难者像前,他双手紧握合十,默默祷祝。双膝扣着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砭骨的冷意沿着骨骼的间隙往四肢百骸里钻透,仿佛殉道者周身被荆棘扎刺。
假如罪过可以被代偿的话,我愿意为你的灵魂祈祷,为你清除所有罪愆。
天上的诫命,人间的律法,或许严峻,或许恢弘。可是在这一刻,在我的心怀之中,一切都不足道。
我会原谅你,十次、百次、千次。
第81章
他没想到会收到瓦尔德家的信。
那天下午,他去市立医院为父亲领取体检报告。回来的路上顺路经过邮局领回信件,一面走一面拆阅,抬头却看到一对小孩骑着自行车勾肩搭背地经过。
阿奎那定睛一看,不是自己家那对双胞胎是谁。
菲比还想装作没看见迅速经过,奈何自己的老实弟弟已经一个急刹,堪堪停在了阿奎那跟前。
叶希亚热情洋溢地和阿奎那打招呼,问他去不去参加晚上舒尔茨家举办的春分宴会。
阿奎那惊讶道:“二月才刚到,舒尔茨家这么早就开始举办春分宴会了吗?”
春分宴会是水族的传统节庆,盛行于小型鱼嵌合种之间,一般从二月中旬开始,一直持续到春分日。该节日传说是为了纪念黄道十二宫中的双鱼座——美神阿佛洛狄忒与爱神厄洛斯,同时也是为了庆祝寒冬结束,生机勃勃的春日即将来临。
爱神与美神所象征的情感、美貌与爱欲,正与小型鱼嵌合种的物种特征相吻合,常常被认为是该种群的庇护神。在小型鱼类嵌合种聚集的乡村地区,最大程度地保留了节庆的完整面貌。许多人家会趁这个时段举办宴会、招待客人,等到春分日,镇上也会举办庆典,评选今年谁家的东道做得最好。
按习俗,春分宴会上受邀请的客人必须是双数,宴会中途还会有人扮成巨人提丰和人面鹰哈比,装作追逐捕猎落单的客人,被选中的客人必须在被追上之前,用红线把自己和另一名客人系在一起才能安全脱身。
虽然每次宴会的“阿佛洛狄忒”与“厄洛斯”母子俩都能化险为夷,但是席间紧张刺激的追逐笑闹,总是能够将宴会的热情引至高潮。游戏结束后,还会有人换上华丽的服装,效仿爱神与美神在席间奏乐高歌,并对在场众人特别是年轻的恋人们致以祝福,愿他们开枝散叶、繁育众多。
叶希亚揽着菲比的肩膀,笑嘻嘻地道:“我和菲比搭伙,每次都能安全脱逃。”
阿奎那看着小弟们自豪的笑脸,欲言又止,说:“挺好的。不过,要是你们其中有率先谈上恋爱怎么办?岂不是有人要落单了?”
菲比对此早有计划:“可以叫老爸来参加——如果那时候他还活着的话。”
这话说得可真是孝心可嘉。阿奎那耸了耸肩,又道:“父亲这些年来……有参加过春分宴会吗?”
双胞胎们对视一眼,摇了摇头。阿奎那想也知道,母亲过世后,孤僻的盖德森更加不愿在人人出双入对欢声笑语的场合触景生情,显得自己越发形单影只。
“不过今年大哥回来了,”叶希亚突发奇想,“你正好可以和老爸一起参加了耶!”
阿奎那的表情好像有人猛地在他鼻子底下打开了一罐鲱鱼罐头。显然单单是这个念头,就让他有了作呕的冲动,他没好气地说:“那我宁愿被人面鹰叼走绕场三圈!”想来盖德森也不至于绝望到那个地步。
双胞胎兄弟哈哈大笑。阿奎那叮嘱他们:“闲话不多说,记得早去早回——你们知道宴会三大规则吧?”
“什么?”
阿奎那郑重其事:“不要喝酒,不许嗑药,见到人接吻记得把眼睛遮住。”
双胞胎们似懂非懂地答应了。他们答应了邻居婆婆要帮她搬运宴会的食材,便不再逗留,和阿奎那挥手告别了。
阿奎那打定主意,等会儿经过商店时要买上两瓶酒。今晚,大半个小镇将篝火灿烂欢声笑语,而自己却是形影相吊凄清寂寞,身旁只有一个讨人嫌的老父亲。此情此景,不喝上两杯如何打发得了?
可当他继续拆看手上的信笺时,却被霎时吸引住了心神。
那是莱尔从律所转寄的一封信,里面装着另一只信封,地址来自康狄州。
于是什么也没买。攥着那封信,阿奎那心怀忐忑地回到家中。盖德森这个时间应该还在公园漫步。
家里分外安静。阿奎那坐在起居室,一手握着拆信刀,蹙眉犹豫了十分钟,终于鼓起勇气拆开了信封。
最坏的可能,无非是莉莉家人的责怪和谩骂罢了。但比起他们的丧亲之痛,这些又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呢?
但当他开始阅读那封信的时候,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来回回读了三四遍,才读明白心上写了什么。
多年来,我们一直不知如何提笔给您写信。
当莉莉离开我们时,我们陷入了巨大的悲恸之中。这悲恸不可避免地转向了偏激的怨恨。理智上,我们知道斯卡莱德才是真正的元凶巨恶。可他却如幽灵一样虚无缥缈,又如高墙铁幕一样难以铲除。我们如此无能为力,于是下意识地把愤怒转向到您身上,寄望于这种“迁怒”,能稍稍平复我们的痛苦和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羞愧。请原谅我们——我们需要一些能够看得见的 “坏人”。
可是这些年来,我们期待的平静迟迟没有降临。
直到这一刻。魔鬼倒下,漫长的痛苦终于过去。
感谢您和一切正义之士持之以恒的努力。让我们知道莉莉没有被人遗忘,她不仅仅存在于泪湿的枕边和尘封的相框之中,也仍旧长存在善人心中。
我们越发坚信,上帝喜爱公平,不撇弃祂的圣民。
我们宽恕了一切。愿您也能如此。
我们已与鬼魂和解。与我们那双曾无法庇护她的颤抖的双手和解。与葬礼上您那双含着哀怨的眼睛和解。甚至与让黑暗寒冷停留太久的上帝和解。
射穿斯卡莱德头颅的子弹,也击碎了束缚我们的锁链。兰波先生,希望您也能卸下重负前行。
愿破碎的母亲今夜无需依赖药片就能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