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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大唐辟珠记 > 大唐辟珠记 第147节
  宝珠眼神冰冷,字句如刀:“你早在幽州就已查明真相,根本不是回宫后才知道。死于凶杀跟自然死亡有天渊之别,你却故意虚构出母亲的冤魂在宫中徘徊的凄惨景象,骗我跟你一起杀回长安报仇。直到尘埃落定,皇位到手,才说出事实。”
  反驳啊,快反驳啊!拿出一个合理的理由说服我!宝珠内心疯狂地叫喊着,祈求着,可面前与自己血脉相通、生死与共的兄长却陷入沉默。
  李元瑛面无表情地看着妹妹,一言不发,纤长睫毛在清瘦的脸庞上洒下阴翳。他的沉默坐实了宝珠的猜测。
  她绝望已极,眼中含泪,愤怒地吼道:“你竟然在母亲的死因上撒谎,害我背上杀兄囚父的污点,只为了登上皇位!”
  “不仅仅是为我,也为你自己。”李元瑛语气平静得可怕,“你与他父女情深,如果不推你一把,你无法作出恩断义绝的决定,跟我一起谋反弑父。”
  宝珠只觉天旋地转。她悲哀地想:权力是有毒的,越接近权力中心,越容易被无人能敌的欲望吞噬,最后异化成苟延残喘的怪物。哪怕是世间最纯粹的感情,一旦卷入权力的漩涡,也会被污染得面目全非。父子相残,夫妻义绝,兄妹反目,此起彼伏。
  怒火瞬间冲昏了头脑,血液之中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流淌。她径直扑了上去,与李元瑛扭打在一起。
  两个漂亮孩子在蓬莱殿内摔跤。
  宫人们笑吟吟地围在四周,分别为兄妹俩呐喊助威。小小的公主咄咄逼人,将角抵斗士传授的招式一丝不苟地使出来。韶王比她年长七岁,明明能单手制服妹妹,却故意示弱,假装与她势均力敌。两人抱作一团在地毯上来回翻滚,乍一看战况十分激烈。
  “公主!快用绊摔呀!”有人提醒道。
  宝珠依言行之,抓住兄长的腰带,努力去勾他的脚踝。李元瑛顺势倒了下去,宝珠立刻乳燕投怀般扑到他身上,用莲藕似的胳膊使出压制锁技。
  “投降吗?!”她兴奋地高声叫着。
  “好吧,我认输。”少年笑了起来,托着小妹腋下,用力将她高高举起,“宝珠真厉害,是天下第一力士!”
  小姑娘被众人簇拥着,志得意满,笑逐颜开,由内而外光明剔透,没有一丝阴霾。
  十多年后,同样是这两个漂亮孩子,在空荡荡的蓬莱殿内摔跤。
  无人助威欢呼,二人彻底甩开角抵规则,使出全身力量,咬牙切齿,拼上性命要将对方制服。
  李元瑛凭借高大的体格和体重优势,暂时占据上风,以关节技将妹妹锁在地上。
  宝珠一时不能翻身,被绞得眼冒金星。她提起膝盖猛击他腿上的旧伤,李元瑛闷哼了一声,但没有松手。
  于是她再向上窜动,调整姿势后提膝狠狠捣向他肋下柔软处,那里没有骨骼保护,能直击腑脏。一击奏效,李元瑛锁定她脖颈的胳膊松了。久病缠身的他,早已不复往日健壮,无力保持优势。
  新星冉冉升起,旧人光芒渐逝。
  宝珠趁势抱着他的腰翻滚,瞬间扭转乾坤,骑在兄长身上,握紧拳头砸向他的脸。
  一拳,两拳……李元瑛皮开肉绽,满脸是血,肩背四肢松弛下来,失去了抵抗之力。
  宝珠的拳头悬在半空,正当她迟疑接下来该怎么办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后殿窗纸上映出晃动的长枪影子。她定睛一看,约有十几名武士悄悄聚在蓬莱殿外——金吾卫执勤都是两两成双,有固定的仪仗队形,不会这样聚集成团。
  她顿时心下透凉,气得浑身发抖,骑在他身上,狠狠揪着他的衣襟叫道:“你派兵埋伏我?!鸟尽弓藏,打算谈判破裂就叫人进来除掉我?!”
  李元瑛被她几下重锤打得失神,一时不能作声。宝珠居高临下,愤怒地咆哮:“你叫啊!怎么不出声?!”
  “还没彻底翻脸……”他偏过头,吐出嘴里的血水,轻声道:“我们的利益仍是一致的。我需要你摄政监国,你必须有我传位给你才法理正统。你与我共天下,约定依然成立。”
  滚烫的泪珠一滴一滴落在赭黄色袍子上,砸出一朵朵暗色的水痕。这衣物虽不奢华,却是帝王专用的颜色,无人敢于僭越。为了这个位置,他们一路披荆斩棘,腥风血雨携手走到这里,却终究物是人非。
  宝珠泣不成声地质疑:“难道那都是假的?我们自幼朝夕相伴,相亲相爱……”
  李元瑛气息奄奄,低声说:“都是真的。这就是天家之爱,随时可能变质。哪怕你亲手带大的孩子,将来也可能为了夺权背刺你。会有很多人拥护他,仅仅因为他是个男孩儿。所有李家男子都会觊觎你的位置,你不能相信任何人,随时都要留后手——就像我这样。”
  “噢,原来只为这句话。你恨元忆,让我提防他。”
  黄袍内裹着的人瘦骨嶙峋,在殴斗厮打的过程中,宝珠能清晰感受到他的虚弱。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一母同胞的兄妹二人,在这座殿堂中嬉戏打闹、读书习字、抵足而眠……无数个温暖片段涌入脑海。她自幼钦佩爱戴的兄长,他聪慧睿智,无微不至地爱护她。可如今兄妹阋墙,他被自己打得头破血流,动弹不得。
  宝珠又看了一眼后殿窗棂间晃动的枪影。桌子翻倒,茶盏滚落,二人打斗的声音外面必然听到了,但他始终没有下令动手。还能怎样呢?一怒之下与他同归于尽吗?启程谋反时,她就很清楚:无论事成事败,这条路没有回头可能。
  最终,她松开手,站了起来,快步从大殿正门离开了。
  片刻后,后殿门缝悄然打开,有人朝内环视一圈。见公主已经离去,而李元瑛倒在地毯上没有动静,袁少伯立刻将怀中抱着的几杆枪塞给黄孝宁,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殿内。
  黄孝宁双手抱着七八杆长枪,他压低声音冲另一个同伴嚷嚷:“快搭把手!”
  公孙明将自己的几杆枪靠在墙上,过去帮黄孝宁分担。他们三个人用十几杆枪,在窗棂间投下重重叠叠的影子,伪造出窗外武士严阵以待的景象。
  “这一出应该叫什么呢?古人有‘图穷匕见’‘摔杯为号’,那咱们是‘窗隐矛影’?”公孙明搜肠刮肚地想造出一个新成语。
  黄孝宁早已吓得汗出如浆,急切地说:“乱想什么呢,倘若被公主知道咱俩掺和这事,她能把人撕碎了扔到便池里。”
  “本来就没打算真动手。”公孙明嘟囔着道,“仅凭咱们三个,不是公主的对手,袁节帅马上就要出发去幽州,也不知圣人安排这出戏是图什么。”
  黄孝宁已在盘算提前告老还乡的事了。皇室亲族联手谋反,事成后又反目成仇的例子前朝就有,谁知道他们兄妹又藏着什么龃龉?放眼天下,敢把皇帝按住暴打的也仅有这一位活祖宗了。
  袁少伯进殿之后,见李元瑛被打得口鼻流血,惨不忍睹,倒抽冷气:“公主下手也太狠了。”
  “她认真时从不手软,这是她的长处。”李元瑛挣扎着试图坐起来,却因肋下遭受膝击,又跌回原地。
  袁少伯只得将人横抱起来,放到墙边的坐榻上,然后匆匆去前殿呼唤内侍,让他们悄悄找个擅长治外伤的御医。
  过不多时,消息传开,圣人不慎在蓬莱殿摔了一跤,脸先着地。殿内顿时乱作一团,有人取冰块,有人拿绢帕,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血迹、更换染血的黄袍。
  李元瑛额头上敷着冰块,声气微弱,向守在榻边的袁少伯问道:“仲辅,你猜她下一步会怎么做?”
  袁少伯略一思索,答道:“公主九成会把幽州的玉梳军调到长安,那是她的嫡系部队。之后让玉梳军驻扎在北门,作为新的玄武门禁军。”
  李元瑛微微点了下头:“这是对的。”
  袁少伯忍不住道:“陛下何苦如此?公主一向全心全意信赖您,从未有疑。”
  李元瑛叹息道:“这正是她最大的弱点。只要她还对亲人抱有幻想,将来迟早要栽跟头。”
  “以公主睿智机敏,今日之事她早晚会洞察真相,陛下不该拿身体冒险。”
  “无所谓,我确实算计了她,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她以后会小心许多,那就值了。”李元瑛闭上眼睛,喃喃道:“多疑虽令人讨厌,却是帝王必须具备的素质。”
  许是头部遭到重创,他渐渐陷入昏沉。不知过了多久,李元瑛突然睁开眼,茫然地扫视周围,轻声呼唤道:“仲辅?仲辅?”仿佛看不到人就在身旁。
  袁少伯见他目光涣散,心头一紧。他想起厉夫人私下说过,圣人近来偶尔会短暂失明,虽然能自行恢复,却不是好兆头。
  他连忙握住李元瑛冰凉的手,应声说:“臣在。”
  李元瑛像是不放心般,低声向他再次确认:“我走之后,你会忠于谁?”
  袁少伯喉头哽咽,压下翻涌的情绪,认真答道:“臣只忠于公主。”
  “那就好,那就好……”李元瑛松了口气,这才安心地进入昏睡之中。
  袁少伯心酸地想,他虽口口声声说帝王必然多疑,却仍然会相信手握重兵之人的口头承诺,这所谓的“弱点”,又岂是公主一个人具备?
  第231章
  圣人不慎在蓬莱殿内摔伤后,大明宫上下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昔日兄妹亲密无间,哪怕隔着半个宫城,公主也要大老远赶去和兄长同席用膳。可自从圣人摔伤,公主竟然没有亲自去探望过一回,只早晚让近侍过去问候一声。
  从前她经常轻装简从在宫中穿梭,如今也恢复了应有的仪仗规模,出入时亲卫不离左右,身后还总跟着两名捧着弓箭和箭囊的随从。直到李元瑛伤愈,面容恢复如初,她才过去小坐了一会儿,不咸不淡地聊了两句闲话。
  宫人私下不免有传言,说贵妃玉殒的蓬莱殿,其风水似乎对她的后代也不利。
  暴烈的情绪平复后,宝珠逐渐意识到那天的冲突有些疑点。常兰芳年逾古稀,命不久矣,等唯一的证人过世,真相就会掩埋在地底,李元瑛没必要提前引爆这个隐患。以他的精明,若真想告知母亲过世真相,编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绝非难事。
  他似乎是故意让她察觉到破绽,促成这场决裂。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皇权独一无二,帝王与储君自古以来便是一对矛盾体。帝国的传承必须有继承人,但权力传承却微妙之极,如同高空走索,需要时刻小心平衡。一旦失衡,必然分崩离析。高祖与太宗、先帝与诸子、她与李元瑛,以及未来可能的储君,都逃不过互相猜忌的宿命。
  宝珠隐约猜到了兄长的目的。她爱他至深,正如他爱她一般。唯其如此,争端才尤为伤人。无论如何,用母亲的死因欺瞒图谋,此事无法轻易翻篇。关系如同玉器上的裂纹,一旦出现,就再不能恢复如初了。
  最令她痛心的是,从此失去了世上最后一个能让自己安心恸哭的怀抱。
  而时局也容不得她沉溺悲伤。趁着唐廷权力交接的时机,吐蕃再一次侵扰剑南西川,淮西节度使蠢蠢欲动,朝堂党争不休。她接手的是个内忧外患的烂摊子,若再陷于内斗,更无暇处理正事。
  李元瑛伤愈之后,不再出席日常朝会,隐居于清思殿养生,只在初一十五的大朝上露一下脸。宝珠自幼受宠,曾得先帝特许不必早起请安。没想到成年之后,却要每天天不亮爬起来准备上朝。
  政变大半年后,一个凉爽的秋夜,承天万寿公主盛装打扮,以储君身份在麟德殿接见南诏使节,举办盛宴。特使献上的礼物是一对白色小象,和一盒瑞龙脑。
  金盒开启的瞬间,熟悉的香气勾起了她的回忆。随着时间流逝,艰难坎坷的记忆逐渐模糊,旅途趣事却愈加清晰。
  如今与那段旅行相关的东西,仅剩下一柄匕首和一头驴子。匕首她常佩在腰间防身,庐山公也被送到长安,经常驮着她四处走动。可真正想念的人,却依然杳无踪迹。如同传奇志怪中的奇人异士,故事结束后便隐入黑暗,徒留怅然遗恨。
  麟德殿内列烛如昼,笙歌鼎沸,宴会的主角却郁郁寡欢,大臣到使节都看得出来。使节不禁心下忐忑,不知是礼节有误,还是献礼不称天人心意?
  最后,是卫国公悄悄唤来公主喜爱的太常寺金发乐人献舞,才让她露出一丝笑意。
  宝珠回过神,强打精神,命人将丰厚的回赠礼品转交使节。这场盛宴并非为了娱乐,而是要展现大国风范,与南诏交涉,拉拢对付吐蕃的盟友。
  宫宴散场后,公主在扈从簇拥下,款步离开麟德殿。
  夜已深沉,步廊昏暗。前方两列仪仗侍卫提着角灯开道,公主身着曳地长裙居中而行,身后两名内侍捧着弓与箭囊,接下来是捧着巾帕银瓶、铜镜梳篦各种杂用器具的宫女,一对接一对,长长的队伍绵延百步,如同仙人出行。
  行至宫阙转角处,侍卫先行通过,公主随后转过去。当捧着弓箭的内侍低着头跟上时,却发现公主不见了,视线内是前方提灯的侍卫后背。公主仿佛融化在空气中,地上仅余她的莲花宝冠,咕噜噜原地打转。
  “公主?”内侍揉了揉眼睛,茫然呼唤了一声。
  侍卫们闻声转身,看着空荡荡的步廊,顿时慌乱起来,手按刀柄,提起灯四处搜索。
  “公主?!公主?!”
  步廊外只有秋虫鸣叫,无人回应,她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一百多人的扈从队列中。
  一名宫女偶然抬头望向夜空,只见朦胧月色下,一条轻薄透亮的团花披帛由空中缓缓飘落,宛如天人升空时遗落的羽衣。
  “快看!公主升天了!公主她又升天了!!!”
  惊叫声划破夜空,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大惊失色、诚惶诚恐、回惊作喜、敬若神明……种种混乱情状迅速从麟德殿蔓延开来。扈从们乱作一团,赶忙派人快马向圣人禀报——承天万寿公主如传说般,再一次羽化登仙,乘风而去。
  李元瑛尚未睡沉,隐约听到慌乱的脚步与人声,厉夫人刻意压低声音与来者交谈,他清醒过来,扯开锦帐问道:“怎么了?”
  待听明白那人语无伦次的描述,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抓着寝衣前襟的手微微发颤。
  “是那个人……”
  厉夫人见他神色不对,急忙吩咐人去煎甘草酸枣汤为他安神。
  此时于夫人骑着马匆匆赶至清思殿。事故发生时,她忙着安排南诏使臣的相关事宜,不在现场。看到公主遗落的莲花冠、披帛等物,又听人详述事情经过,她心中已然明了。
  李元瑛气得脸色煞白,沉声道:“命金吾卫全体出动,分四路搜寻。如果只有她一个人便罢,倘若发现两人……”他顿了顿,咬牙切齿地说:“切勿鲁莽,莫要损伤了公主的体面。”
  于夫人见他急得似要突发风疾,赶忙劝慰:“妾身明白,郎君且躺下安歇,一有消息我即刻派人来禀报。”
  大明宫广袤无垠,玉楼金阙数不胜数,想要在此寻一个凡人都极难,更何况是“飞升”的天人。上千名宫女、内侍、金吾卫们打着火把,以麟德殿为中心四处搜寻,太液池上亦有人乘舟寻觅。众人暗自思忖:她又回天上去了,这般在地上寻人,还有必要吗?
  一道风驰电掣的影子从重重宫阙上方疾掠而过,速度快得令人眼花,来不及看清究竟是什么,那影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宝珠只觉疾风扑面,吹得她无法开口说话。重檐、穿廊、楼阁、树荫,一一在眼前飞速晃过,那人腾闪俯冲,移形换步,速度之快令人心惊胆战。
  刚刚被人从步廊上掳走时,她还想拔刀自救,然而翻到殿顶,重温那熟悉至极的怀抱,握刀的手松开了。她的断发如今刚长过肩膀,满头的发冠钗钿固定不牢,随着疾驰颠簸一一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