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想将被血水湿透的衣摆藏起,又忽地蜷起,在身侧握成了拳。
她已经看见,此刻再做什么, 都是徒劳。
萧芫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李晁生平头一回, 后悔蔓延,生了无处遁藏的感觉。
身后血海被红烛点燃,灯油凝固, 烛光再燃起时,异香弥漫。
诏狱非一日之功,自李晁接手已近十载光阴, 萧芫相信, 这样的场面,绝非首次。
甚至从记忆中细究, 依稀能忆起,这异香红烛,幼时他曾与她提起。
他寻来了记载,当做趣闻说与她,哄她开心。
言语间提到,以人血炼制,虽残忍,却说不准在有些地方,恰得其所。
语气肃正,一本正经,像个小学究,又多了不知多少的明智。
多么久远啊,久远到,她都记不起那究竟是几岁的事了。
久远到,他那么小,就已经想到了这些。
前世人人都说他变了,她虽不信那些传言,可若亲眼看见,她定也会觉得,是他变了。
因为刻不容缓的局势,因为,至亲之人的逝世。
可,若不是呢。
若,他一直以来,都有这样一面,只是时局不同,顺境之时,不需他将这样的一面显露人前。
……是啊,他是何人,是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皆人人称颂的少年帝王。
是百年难遇的圣明君主。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所谓雷霆,又怎会只是明面上的斥责贬罚。
她从前,只是不曾见过,不曾想到。
萧芫缓缓抬手,玉白的指尖探过去,携着皦玉带香的帕子,轻拭上他耳边的一抹红。
肉眼不见,指下却感觉到,那一片肌肤,紧绷如石,在细细颤栗。
“你怕了?”身后柔和的嗓音渐渐扭曲。
“哈哈哈好侄儿,这世上,竟也有让你怕的东西!”
“萧芫呐萧芫,可开心呐。你的陛下,当真是对你情根深种啊。”
“你以为,即将与你成婚的,是英武无双的圣明帝王?
那只是我这好侄儿的伪装罢了,他无心无情,冷血至极,从成为皇帝的那一刻起,觉得最碍眼的,便是你敬爱的姑母,当朝皇太后了。”
“不然,为何身为世间最亲的母子,却多年冷如冰霜,除却政事,半句不多说?”
“他的心里,早就厌恶透了,施行何事都有人掣肘……”
萧芫细心将这处不慎染上去的血渍擦净,对大长公主的话语如若未闻。
而后目光自然向下,轻声问了句:“手可脏了?”
李晁竟喉间微哽,没能发出声,反应过来摇了下头。
萧芫嗯道:“伸出来。”
下一刻,两只手都到了面前,惹得萧芫瞳眸深处染上笑意。
选了一只,慢慢十指相扣,蜷起,握住。
抬眸:“不是说她被毒哑了,怎的还能如此聒噪?”
李晁喉头滚了几滚,方沙哑道出口:“有事问她,便命医官治好了。”
萧芫目光微顿,往刑架那边移过去。
哪怕有些心理准备,可当真直视大长公主全无人样,血葫芦一样的惨烈模样,还是忍不住面色稍白。
还好漆陶没进来。
萧芫分神想。
漆陶胆量不算大,若进来看到了,怕是得做不知多久的噩梦了。
与眼前相比,当日江洄在萧府审问萧若,都能算得上与残忍二字全挨不上边了。
可她依旧握紧他的手,领着他向前。
脚下鲜血越来越多,像雨后的水泊,只是粘腻得多,裙裾的血色向上漫延,沾污了锦履上的雪色绒球。
到刑架前,步伐顿住,直视大长公主已有些发灰的眼眸,在她越来越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轻声:“大长公主殿下,您适才说要送陛下的礼,是什么呢?”
大长公主撕扯般地喘息,再无半分从容得意。
“萧芫,你不介意?你竟不介意!”
“介意什么?”
萧芫歪头,弯起唇角。
感觉到他与她交握的手指忽然收紧。
“不可能,这不可能……”大长公主疯魔一般,又哭又笑,挣扎得数道伤口裂开,花白的头发散了满脸。
萧芫后退一步,眸光冰凉。
若是前世此时的她,确实不可能不在意。
可如今的她,历尽千帆,死后复生,手上早染过鲜血,不再非黑即白,因一桩事就定了对一人的看法。
更何况,他得知前世,为她报仇,何错之有?
前世的血债,唯此,得偿。
姑母的死,她的死,漆陶的死,多到数不尽的痛楚悲戚……
还有阿母身后的储家满门……
余光瞥到一抹亮芒,身侧李晁未来得及拦,倾身一抽,就到了她手中。
十指握住剑柄,一挥一削,有什么血色的两片东西,落入血泊,凄厉的惨叫直掀屋顶。
牙关紧咬,她发着抖,被他牢牢揽入怀中。
手被他稳稳握在掌心,“芫儿,都有我呢,莫脏了自己的手。”
泪湿了他的肩头,也有些从下颌滴下,叮咚落入血泊。
从前不知恨,不想恨,可其实,恨在心底,从来没有减少半分。
而大长公主死到临头了,还有能耐步下这样的局,还存着这样的险恶用心,何其可恶,就该被千刀万剐。
指甲陷入掌心,用力到发颤。
现在的她是重生了,是已知晓一切,也明白一切。
可若此情此景,换作前世的她呢?
若前世,大长公主没有得逞,姑母依旧康健,她顺顺当当走到了大婚前夕呢?
依旧张扬肆意,桀骜不驯,事事就爱和李晁对着干。
他的严密管教,本就让她喘不过气,以她的性子,加上姑母在背后撑腰,又偏偏在此刻,得知他不为人知的这一面……
她被他和姑母保护得那样好,除了明面上的罪责,定一点儿不知大长公主背后的那些肮脏事,骤然得知他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姑母……
萧芫自己都不确定,她会不会真的相信大长公主的挑拨,觉得他心中,当真对姑母不满已久。
不需多,只要有一丝怀疑,她可能真的就……不想与他成婚了。
帝后大婚,牵连甚广,绝非眼前的男欢女爱,情愿与否。届时朝野动荡,又是不知多大的麻烦。
而就算她如此,姑母可能……可能也只是想着让她遂愿。
甚至会自责,自责当年因一己之愿,草草为她定下婚约。
“我不要放过她,”萧芫死死咬着唇,“李晁,她就该下十八层地狱。”
李晁抚着她的发,大掌坚实温热,吻密密落在额角,“有我在,芫儿放心,都会安排好。”
眼神斜睨过去,落在已陷入昏迷的大长公主身上,目光如刀锋、如利剑,有什么跳跃着,仿佛将血泊,映成了熬骨吞肉的刀山火海。
……
大长公主的罪行,在一个风雪初霁,金阳耀地的日子,被昭告天下。
大朝会上言曹宣读圣旨之时,近至京城,远到边关,官府皆在同一时辰,贴上了告示,发行官报。
民声之沸腾,相比之下,前段时日的乾武军都相形见绌。
宗室中人、皇亲国戚,乃至世家大族,全部因此牵连,在谏言民意的驱使之下,彻查了个干干净净。
端阳之辱,乃至大长公主的名讳,都成了人人唾弃的字眼。
当今圣上,更是因铁面无私,大义灭亲,被歌颂尊崇,拜作天子圣人。
至此,成了几百年来头一位,还未弱冠,未真正亲政,便将天下民意尽揽于掌中的帝王。
盛世之景,初现于世。
待尘埃落定,由此引出的另一桩事,成了人们新的激愤之处。
这桩事,乃二十年前的一桩冤案。
二十年前朝野乱象频频,冤案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冤案的苦主,竟是当今未来皇后的母族,江南储家。
储家因谋逆满门被灭,不是没有人出过声,只是当年出声的,不是被贬,就是牵连着也掉了脑袋,而今真相大白,旧事方一一浮出水面。
也是因这桩事,众人方知,原来大长公主的布局,从二十多年前,便已经开始。
江南自古乃富庶之地,大长公主瞧中这一点,遣人大肆敛财铸兵,偏储家刚正不阿,后来东窗事发,祸水东引,正引到了储家头上。
当年案宗疑点重重,因着烈宗对大长公主的宠溺纵容,众人趋炎附势,硬生生办成了铁案,满府几十条人命付之一炬。
大长公主一手遮天,得知当年真相者无一善终,竟让这么多年,哪怕倾皇家之力,依旧举步维艰。
直到今日,方沉冤得雪。
个中艰辛曲折,引人咂舌嗟叹,连带着对这唯一身负储家血脉之人,准中宫萧芫萧娘子,都生了几分怜悯爱护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