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帮不了这个忙,但理解她此时的悲痛欲绝。
“多去陪陪伯翀吧,后日,他便会离京。小桃,不要怪他,这是他的选择。这一次,老夫同样也不会再退缩。”
“我知道了,狄将军。”
最后一点希望破灭,薛含桃慢慢地朝他鞠躬,然而死气沉沉地走入府门。
只是转过一道弯,崔伯翀就站在不远处,专注地看着她。
他逆着光,整个人如同在一团阴影中,脸上的神情薛含桃看不清楚。
很努力地睁大眼睛,也依旧是模糊的,像是快要从整个世界离开,永远消失不见。
她动了动疼到麻木的唇瓣,说,“我恨你。”
第75章 锁链。
一声恨清晰地传入崔伯翀的耳中,他心口抽痛,恍若未闻地走近她。
“今日怎么出去这么长时间,申时已过……”
“我恨你,世子。”
“哭过了,衣服也抠破了,除了卖画你还去了何处?”
他环顾桃子的全身,很快发现了异常的地方,眉眼微沉,伸出了手。
“你听不到么?我恨你,恨你一辈子。”薛含桃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近,猛地往后退去。
她拒绝他的触碰,决绝地诉说她的恨意,再也不要沉沦在他的骗局中。
崔伯翀的手掌停在了半空,这是第一次她在他靠近的时候露出厌恶的,避之不及的神色,而往日被他亲的红肿的唇瓣中更在坚持地吐露一个恨字。
泛红的泪眼,浓烈的恨意,以及倔强的躲避。
崔伯翀很轻地扯了下嘴角,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他说,“听到了,不就是恨吗?你继续说,我都听着。”
“只是,恨归恨,桃子永远不可以厌恶我,拒绝我。否则,要罚。”
话音轻飘飘地落下时,他的眼神也钉住了她,暗沉如化不开的墨。
薛含桃浑身发颤,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一步,可是太晚了,她已经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拦腰抱起,扣在男人的肩膀上。
桃子拼命地挣扎,很快,她饱满柔软的地方被一只手掌不轻不重地拍打了一下。
“继续,说你恨我,不要停。”崔伯翀抱着她走回东院,步伐和语气都很随意,甚至优雅,“我洗耳恭听。”
他要她继续说,薛含桃伏在他的肩膀上,反而沉默了下来,一声不吭。
被放在房间里面的小榻上时,她飞快地缩到角落,将脸埋在自己的双腿上,也不看他。
她真的很累很累了,只想像一颗种子埋在土里,不去
听,不去看,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
可是这个模样的她崔伯翀不允许,他笑着掰开她坚硬的外壳,握住她的手腕,俯身用温水滋润她干涩的唇。
亲到她失去的血色重新出现,灼热的唇舌又停留在她闭着的眼皮上,慢慢舔去那一点水润。
“有一个老实巴交的小姑娘才是最大的骗子,你看,她明明因为宛若神明的仁慈被吸引,转而爱上那个人。她说,世子是位大善人,仁民爱物,扶危济困,看到他时眼睛都挪不开。”
“可是现在,他在努力地做回那个大善人,变成她心目中的神明,她却说恨那个人一辈子,连眼睛都不愿意再睁开看他。”
“这不是欺骗,是什么?”
他的唇舌往下,又停留在她的脖颈,一个人最脆弱的地方,辗转反侧,来回吸吮。
薛含桃仰着脖子无声地哭泣,他说得对,她也是一个骗子,卑劣又自私,想要用她的爱将万人敬仰的崔世子困住,变成她一个人的夫君。
但是,她不后悔说出恨他,因为爱他太累了,她想做回路边无人在意的野草,枝头干涩无味的野桃了,不会伤心,不会失去自我。
“我不欠你了。”
“你会死的,我不愿意被抛弃,有一个死去的浑身冰冷的夫君。”
“和离吧,你若是不能活着回来,我还可以继续扎根,吸收阳光和雨露。”
崔伯翀垂下眼眸,没有停顿,面无表情地咬住她的蝴蝶骨。
很疼,可是接着他的笑声很温柔。
他笑着说休想,“我不会对一个骗子仁慈,当然,我也不会死,让她从我的手心逃走。”
和离,说什么梦话呢?
“等着我回来,桃子会拥有想要的安乐幸福。”
薛含桃睁开紧闭的眼睛,默默摇了摇头,她不想再陷入到煎熬之中。
太累了,太难受了,耗尽了她的生命力。
没有生命力的她重新变成了一个干涩无味的野桃,接下来的一天,无论崔伯翀在她的耳边说什么,她都置若罔闻,只是茫然地将自己蜷缩在角落。
眼睛也不敢再闭上,因为她害怕会梦见一个鲜血淋漓,生机全无的崔世子。
然后,她被喂了一碗药汤,终于睡了过去。
崔伯翀望着睡熟的女子,欺身而上,亲了亲她的眼角和脸颊,重复之前的话,“等我回来。”
如他所言,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金人的入侵让德昌帝的愤怒与畏惧都升到了最高峰,崔伯翀主动迎战,便是算准了德昌帝的心思。
之前,德昌帝一直是坚定的主和派,遇战只想着割地求饶,送人送岁币,再有蔡存等人的搅和,打压武将,在崔伯翀看来,河山倾覆不过是时间问题。
现在则不同,德昌帝膝下有了太子,心心念念将江山交到太子的手中,为此而厌弃了蔡存,蔡党一群人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便迫不及待地倒向了晋王。
晋王也是主和派,但此时他是崔伯翀口中对太子最大的威胁。
“身为臣子,迎战金人自是义不容辞。然,臣若率兵离开都城,狄公垂垂老矣,怕是护不住太子殿下,朝中主和派本就实力强盛,万一再与金人里应外合,陛下恐怕也难逃一难。”
崔伯翀在延和殿中的一番话毫不客气,骇地德昌帝脸色大变。
绝不是危言耸听,大周立国以来,前方武将拼死拼活地打仗,后方主和派和敌人称兄道弟反手捅武将一刀的事例不止一起。
德昌帝身为皇帝,知道的更清楚,他勉强沉住心神,问崔伯翀要怎么做。
“诛蔡党,囚晋王,最好臣离京之前他们的结局便尘埃落定。”
“……好。”
德昌帝答应了,两人心照不宣,何止诛蔡党,崔伯翀要借此机会清除朝中软骨头的主和派。
这是他和德昌帝的交易,否则,他又凭什么为害过自己的君王而“送死”呢?
而德昌帝慌了一瞬后也放下了心,颇为罕见地将指挥权和决策权都给了崔伯翀,他一个必死之人亲缘又浅薄,不必担忧他危及皇家。
再者,狄恒虽不讨喜,但为人正直,也算得上忠心,倒是不怕出现乱子。
此时,崔伯翀平静地步出房门,用铁革将一只衣袖束紧,脸上露出了冰冷的笑意。
还好她喝下安神药睡着了,听不到哭闹声,等到她醒来,也根本不会发现他身上浓郁的血腥气。
“先将那几条街道围住,弓箭手就位。”
“是。”
……求饶,怒骂,斥责,喧闹的声音响彻在天空,今夜的都城注定无法安睡。
晋王府,相府,尚书府,侍郎府等等一众府邸全被面容森冷的兵将围了起来,崔伯翀每去到一座府邸,身上的血腥气便浓重一分,一直持续到黎明。
嗅到危险的人与畜都噤若寒蝉,瑟瑟发抖,这是一场血的清洗,不需要证词,不接受辩解,唯有照着名册,头颅落地,无一幸免。
结束的时候,晨光照射在男人的身上,他衣袍上沾染的鲜血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芒。
华美,耀眼,煌煌不可直视。
崔伯翀弯了弯唇角,垂眸一看,不虞地啧了一声,手腕处早就干枯的茱萸竟然也不小心溅上了几滴血。虽然颜色更加鲜艳美丽,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将手串扯断,扔到了地上。
所谓驱邪避凶的寓意,现在的他不需要了,去到战场上,他才是最大的一头凶兽。
“前面那座是曹府吧?倒是乖觉,一点声音都不敢出,不过,来都来了,去把曹家家主和他几个儿子拖出来,今日午时绑着一同离京。”
他不在府中,曹夫人和她的儿女也是个麻烦,不过,解决的法子从来都很简单。
出行在即,崔伯翀懒得再琢磨些弯弯绕绕,直接将曹家现任家主和未来家主绑上战场,曹家的命根捏在他的手中,蠢蠢欲动的人自然歇了心思。
见此,便是狄恒也没说什么。
对待一个惊才绝艳又注定英年早逝的后辈,他施以了最大的包容,闻见崔伯翀身上冲鼻的血腥气也没皱眉。
“伯翀,接下来的事便交给我,你先回府洗一洗,最后再陪陪小桃。”狄恒上前拍了拍崔伯翀的肩膀,长叹了一口气,让他保重身体。
午时,大军便要出发。届时,朝中的言语沸腾到天上去也不会有半分用处。
崔伯翀朝狄恒笑着颔首,“公亦保重。”
话罢,他便翻身上马,骑着一匹神骏的黑马回到他的桃子身边。
幸好,她还在睡,安静的模样和他离开之前没有丝毫变化。
崔伯翀定定看了她半晌,转身去了净室沐浴。
而不知是血腥气的缘故,还是哗啦啦的水声太刺耳,躺在被褥中的女子蓦然醒来,浑身战栗。
一刻钟后,崔伯翀披着一件墨蓝色的长袍,从净室走出。他的目光扫过房中,脚步微顿变了一个方向。
不甚明亮的光线中,一颗光着脚的桃子正举着陶碗默默流泪,身躯瘦小又可怜。
“桃核发芽了。”她越哭越伤心,泪水滴落在陶碗中,刚好落在新生的嫩芽上。
薛含桃想不明白,为什么给了她希望又让她绝望,可是当她绝望到了极致,又告诉她,她的努力并非白费。
“发芽了便种下去。”崔伯翀含笑拭去她的泪水,接着取来一双绣鞋,屈身,握住她的脚腕为她穿上。
薛含桃摇摇头,种下去了又怎么样,对她许下承诺的人要离开她了。
“今天什么时候?”她语气艰涩,又没气力。
“午时,我们还有一个上午,不要哭,我已经安排妥当。”崔伯翀搂着她的腰,和她说东院的所有护卫会留下保护她,京中有狄公,宫中的内侍他全部打过招呼,她无论去到何处都能安稳周全。
薛含桃眼神空洞,根本不在乎他说的安排,“一个上午,铁革我还没有买,武器,平安符……”
说着她如梦初醒,着急地想要冲出房间,去兵器铺子,去慈恩寺,去药铺,她有五百两银子,足够花用为他置办需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