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高耸,映衬之下,她的背影异常渺小,格格不入。
德昌帝见此心头一松,彻底放下了对她的戒心,让何焕送她出宫。
何焕领命,引着薛含桃往宫道上走,却恰好与一人擦肩而过,他脚步微顿,拱手相让。
内务省都知,石宪一,世子让她记的画册上面有。
薛含桃的脑海里下意识地映出这个人的职位与名字,故作好奇地看过去。
石宪一却像根本没有留意到他们两人一般,颇为热切着急地进入延和殿,背影生风。
但薛含桃觉得他看到何焕了,因为他经过何焕身边时脸上皮肉抖动,分明是嫌弃厌恶之态。
“这人真讨厌,趾高气扬不搭理人,何内侍,你下次不要和他打招呼了。”她好心劝何焕,为他打抱不平。
何焕干笑,本来想开口说石宪一比他得陛下看重,品级更高,蔡存倒台了也没受到波及。蓦然,他联想到暗中的一些言论,低声提醒薛含桃。
“娘子不知,石都知深得圣心,他的话陛下时常会听。据说,石都知有心提议往前面崔世子身边送去几名监军。”
虽然以蔡存为首的一群人被临走之前的崔世子诛杀殆尽,但内侍当中和蔡存一丘之貉的人依旧不少。
一个不经意,他们便会出来恶心人。这不,崔世子打了胜仗,刚将两座城镇夺回来,这些人就急哄哄地想去抢功。
此为其一,其二嘛,也可以替德昌帝监视崔伯翀。
这是从太、祖年间就开始的惯例,内宦无根,依托君王而活,用来辖制武将正好。
“何内侍,你想要都知的位置吗?”听懂了何焕的言下之意,薛含桃眨了眨眼睫毛,低声问他。
“娘子何出此言?”
“我可以帮你,先前我便说对何内侍必有重报。”
薛含桃几乎不说谎,她会努力达成说出的每一句承诺。
不仅对何焕,还有世子。
“他不惜耗费自己的性命求一个山河无恙,现在只是刚开始,不可以让任何人去破坏,阻止。”
“奸人必须要死。”
从前的奸人是蔡存,是晋王,如今的奸人是冒出来的石宪一。
听到她的低语,何焕心动不止,他为什么频频朝薛含桃示好,自然不可能因为几口吃食。
还不是看中了她身上蕴含的能量?她的背后现在是崔世子,是薛贵妃,将来再有太子作后盾,能力不可小觑。
只是,心动之余他仍有几分犹豫,几分惊讶,石宪一根基深厚,得陛下信任,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扳倒的,她准备怎么做。
薛含桃垂下脑袋,慢慢说出了和崔伯翀之前一般无二的话,“要等待。”
这一等便是两日,当石宪一鼓动德昌帝派人去前线监察的言论大肆传开时,薛含桃趁着出入宫廷的机会给了何焕一只灰扑扑不起眼的荷包。
起初何焕心有疑惑,但等他解开荷包看到绢帛上的字迹,心跳与呼吸骤然停止。
这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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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正巧何焕当值,等到德昌帝入睡,他静悄悄地离开了延和殿片刻,叫来一个心腹小太监。
“这个东西交给石都知,就说我今夜在延和殿当值。”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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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金轮西垂,薛含桃从宫门走出,同接她回府的罗承武和果儿两人打招呼。
“果儿姐姐,罗大哥,今日御膳房新做的玫瑰酥皮点心,你们快尝一尝。”
薛含桃有些疲惫,晨起宫门打开,她便踏着晨光去到薛贵妃的宫中,说是照顾太子,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德昌帝将她视作牵制崔世子的一名人质。
虽然德昌帝不好做的太明显,在宫门落钥之前她还可以出宫,但来回奔波也是很累。
果儿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她手捧着茶杯慢吞吞地喝,让果儿赶紧吃点心,“出宫前胡姑姑给我的,还热着。”
“唔,就是这个味儿。”果儿咬了一口,惯例又问宫里有没有人欺负她。
“没人欺负我,我好着呢。”薛含桃让果儿放心,弯着唇角露出一个笑容,“有阿姐在,谁敢欺负我。”
她只把每日进宫当作探亲访亲,陪小皇子玩有什么可紧张的呢,唯一苦恼的便是,“宫门到柔仪殿太远了,还必须小步小步地走,走快一些大步一些,不合规矩。”
果儿听了直点头,宫里面规矩不仅多还十分琐碎,只走路一样便
能说出七八种禁忌,娘子在这上头不习惯太正常了。
“要不娘子下次和贵妃娘娘提一提……”
果儿的话说到半截,马车猛地一停,罗承武寒着脸拔出了佩刀。
不出一个时辰,内务省石都知派人截杀宁国夫人的罪名传到德昌帝的耳中,无比嚣张的行径震惊宫里宫外。
得因城中巡逻的官兵赶来的及时,宁国夫人只是受到了惊吓,但定国公府护卫身上的鲜血让人丝毫不怀疑,有人动了杀心。
狄恒得知后,怒极之下率人直冲内务省,将人和他的一众拥趸抓了起来。
尽管石宪一不停地辩解只是有事想请宁国夫人见一面,可又有谁会相信。
绝大多数人都觉得石宪一是想把宁国夫人私自抓去,严刑逼供甚至屈打成招,然后再以此构陷她的夫君崔世子来达成其夺权的目的。
此事可谓是群情激奋,除了一两个深恨崔伯翀的官员为石宪一辩解几句,剩下的人全都怒斥石宪一奸孽之流。
宫里的薛贵妃也在哭诉,天知道她只一个妹妹,每日规规矩矩的,居然受此横祸。
“陛下,石都知还狡辩说是您……您给他的密旨。”何焕瞅准了机会,小心翼翼地在德昌帝的面前说道。
不出意外,本就怒气冲冲的德昌帝气的摔了一个笔洗,“放肆!”
他有心利用贵妃的妹妹牵制崔伯翀不假,但绝无伤她之意。相反,德昌帝对薛含桃的朴实无华很有好感,否则他不会让太子和她亲近。
德昌帝愤怒一个太监居然大胆攀扯到他的身上,又为了安朝臣和前方将士甚至薛贵妃的心,直接下旨处死石宪一等数十人。
因此,派人监军一事也无疾而终。
知道了结果的薛含桃很平静,她对着连夜探望她的孙医圣,狄将军和吴国夫人等人笑了笑,说福祸相依,“只是被吓一场,换来除掉一个奸宦,很划算。”
“小桃,老夫已经奏明陛下,你明日不需再去宫里,只安心待在府中养身即可。”狄恒神色愧疚,眼前的小姑娘倘若真的被石宪一所害,他余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不错,宫里成千上百的人伺候,哪里就要你亲自照顾太子殿下。”吴国夫人看着她消瘦的小脸,心疼不已。
“我是太子殿下的姨母嘛。”薛含桃模样懊恼,“不过,这件事可不可以不让世子知晓?”
她根本没事,罗大哥身上的血迹也是别人的。
从一开始,她就盘算好了。
“世子的信中从来不提他有没有受伤,我也不想让他知道,而且,他即便担心我也不可能回京,反而耽误战事。”她的话不仅对狄恒说,还有玉蘅等人。
狄恒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生生压制住。
他只得叹气,背过身去。
守卫京畿的重责担在他的身上,他脱身不了,也比谁都清楚,此时,无数人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伯翀的身上,前线绝对不能出现半点差错。
“罢了,小桃你好好休息,我和老匹夫改天再来看你。”最后,吴国夫人拉走了沉默纠结的枢密使狄大人。
薛含桃默默地望着他们离开,心下微有歉意,但无法宣之于口。
她只是,用低若蚊鸣的声音说了一句对不起。
如世子从前所言,她不再是一颗老实的桃子,学会了算计,也学会了隐瞒。
“阿凶,你的窝让我挤一挤吧?我只敢对你说,我变坏了。”人都走了,薛含桃偷偷摸摸进去了大黑狗的偏房,和它小声说着连果儿姐姐都不能听到的话。
月光如水,大黑狗的身上暖烘烘的,她和从前一样依偎着它,不多时就睡了过去。
又过了一个时辰,果儿领着房间里面的小丫头来看,发现她挤着睡在阿凶的窝里,倒是安心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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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宪一死去没多久,何焕终于如愿所偿,成为了内务省的副都知。
头上只压着一个人,他的心情无比畅快,暗中对薛贵妃和薛含桃两姐妹更加殷勤。
那封“密旨”,他与薛含桃两人全都讳莫如深,再不提起。
而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德昌帝愤怒之后惊出了一身冷汗,也断了插手前线的心。
他怕再生事,自己底下的皇位都坐不稳。
无人干扰加上狄恒等人在朝中使力,粮草前所未有的供应及时充足,前线不断传来大胜的消息。
三月春暖花开时,崔伯翀和大军将边境线推进了金国百里。
只差一步,曾经沦陷百年的河山就能重回大周的怀抱。
人人欣喜若狂,都城已经数次解了宵禁。
院中,薛含桃比划了一下长到她脚腕那么高的小树苗,垂眸一笑。
“夫人,门外有一年轻男子递来一封拜帖,言他姓稽,特来上门感谢。”
玉蘅拿着一封拜帖,走过来说道。
第78章 “吾妻,信仰吾一人足够。……
稽韶跟在罗承武的身后,一步步走进这座气势煊赫的公府,心情复杂。
数月来,他的心里始终怀疑自己收到名帖的真假,那个用敬畏的目光仰望他的小姑娘居然会是一品的国夫人。
犹豫,疑惑,以及被戳到伤口的痛楚让稽韶变成了一个懦夫。
他开始逃避,用酒来掩饰自己的软弱不堪,强迫记忆遗忘那一场惊鸿一瞥的邂逅。
然后,他收到了一封好友从京城递来的书信,蔡存遭到弹劾,刑部和大理寺开始复查蔡党上下数百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稽韶如在梦中,蔡存和礼部侍郎身死,他父亲的旧事重翻,青石县县令直接被剥夺官职功名,流放琼州。新的县令很快到任,第一天便与他见面,客气地表示新科将开,并亲自为他写下保荐信。
也是从新县令的口中,他才知晓诛杀蔡存的人是崔世子,而崔世子的夫人正是贵妃之妹,陛下封赏的宁国夫人。
她姓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