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病死的?”成之染问道。
徐崇朝颔首:“听说是突发急症,暴病而亡。”
成之染沉默片刻,忽然觉得有些可笑。造化弄人,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雄主,竟如此仓皇地英年早逝。
“殿下,机不可失啊!”宗棠齐眼中燃着战意,“虏主新丧,军心涣散,此时出兵——”
“不可。”成之染声音很轻,让对方的话断在喉咙里。
“为何?”宗棠齐难掩诧异。
成之染眸光一顿,缓缓道:“芮芮已撤兵,慕容虽丧主,但兵力未损。贸然出兵,未必能占得便宜。”
“可——”
“况且时值隆冬,天寒地冻,转输难继。”
宗棠齐心有不甘,却也无法反驳。他沉吟良久,摇头道:“不出兵倒也罢了,不过臣又想到一事。前些日子天象有异,正所谓荧惑犯斗,如今却应在北地。难道说天命在彼?”
成之染眸光微动,喃喃道:“天命……”
宗棠齐不由得看她。
“既是天命,岂是凡人能解?”
宗棠齐有些糊涂,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深深一揖,退了下去。
“天命……”成之染望着他的背影,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慕容颂,偏偏这个时候死。”
徐崇朝明白她的意思。慕容颂之死固然可以大做文章,可如今他们无暇旁顾,毕竟还有更重要的消息,或许已经在路上。
成之染一声叹息,转身之时又想起了什么,喟然道:“毕竟相识一场,过几日,我派人去云中城吊唁。”
徐崇朝略一沉吟:“只怕那位新国主,如今还记恨你呢。”
想起慕容癸从蒲坂城连夜北逃的模样,成之染似是一笑,道:“也该提醒他,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话音刚落,身后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殿下!”温潜止闯入园中,大喊道,“金陵来使!”
他闪入门中,露出一道窈窕的绯色身影。冰姿玉貌的女官抬首,眸光闪动,藏着经年未见的别情。
成之染远远望着她,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
“随我来。”她说道。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屋,温潜止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异,在门口探头探脑,被徐崇朝唤住。
温潜止试探道:“郎君,可是京中有变?”
徐崇朝不答,只是望着庭中风吹乌桕,卷起千里之外的漫天烟云。
半晌,温潜止听到他说道:“天,要变了。”
第442章 鼎革
二十余个日夜的煎熬,尚书上省朝堂内,连铜漏都似乎比往常慢了许多。
成追远立在檐下,碎雪扑面而来,大氅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却掩不住身后朝臣往来踱步的焦躁声响。
年迈的东郡王成雍强撑病体,坐在上首书案前,时不时咳嗽起来,打破满堂逼仄的死寂。
“明日又是大朝会,”孟元策凑近成追远低语,呼出的白气在胡须上凝结,“再不出来解释,只怕朝中要起疑。”
成追远心烦意乱。皇帝的死讯,他连太皇太后和皇后都还瞒着。太皇太后朝他念叨了几回,皇后反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再这样下去,迟早会露馅。
朝臣问疾的章奏还摊在案上,饶是孟元策勉力敷衍,也难免令人生疑。
成追远叹息一声,忽然瞥见崇礼门外有人飞奔而来。
众人如提线木偶般转头望去,那通传气喘吁吁地跪在阶下,道:“萧侍郎回来了!”
孟元策忍不住上前:“长公主人在何处?”
通传愣了愣,道:“不见长公主。”
成追远心下一沉,与孟元策对视一眼。身后传来成雍的声音:“让她来。”
风雪将萧群玉的身影吹得模糊。艳丽的绯袍结满冰霜,被朝堂内炭火烘烤,滴滴答答地流下水痕。
成追远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落在对方手捧的鎏金木匣上。那匣子不过一尺长,却压得堂中空气都凝滞了。
“太平没回来?”上首的成雍问道。
萧群玉跪呈木匣,道:“下官奉命前往洛阳,请长公主回京。因虏主新丧,关洛萧条,长公主不便离开,手书教命,令下官上呈朝廷。”
在这个关头,没人在乎慕容颂死活。
成追远站在原地,紧盯着孟元策亲手接过木匣,放到成雍案头。身后传来周士显压抑的呛咳声。
成雍的手止不住发抖。信笺展开的刹那,数道目光如箭矢般射来。他瞳孔骤然紧缩。
“孟公,你来念罢。”他说道。
孟元策捧起黄绢,恍惚间竟有些愣神,仿佛回到建武二年那个溽热的盛夏,惶惑的声息潮水般漫过延昌殿的金砖。
成追远望着他嘴唇翕动,从耳畔滚过的字句,被金狮香炉吐出的烟丝勾得变了形。众人的目光忽而转向他,像堂外的雪光一样耀眼。
他听到了。
“主少国疑,大臣不附,宜立长君。吾弟追远,克承高祖之业,而以皇子朗为嗣,归从高祖遗命,社稷之福也。”
成追远怔怔地退后两步,孟元策再说些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堂中许久复归于宁静,孟元策高举着回书扑通跪下:“臣请传太皇太后令,奉迎大驾。”
成雍颤颤巍巍地从座中起身,望着成追远,眸光闪动不已。两行浊泪从眼角滑下,他的声音已沙哑无比:“还不速速拟旨……”
金陵城响起八十一道丧钟,碾碎了寂寥雪幕。
百官公卿闻讯而来时,却见太极殿又一次垂落白幡。
成昭远灵柩停在殿中,金丝楠木棺椁泛着冷光,浮雕的金漆蟠龙仿佛要破棺而出。
南郡王跪在灵前,满身缟素被冷风吹得鼓荡不止。他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听见身后群臣踉跄脚步声,夹杂着窃窃私语。
“陛下啊——!”孟元策一声哀嚎,驱散了灵前纷乱。
众人看见尚书令扑向灵柩,怀中木匣“咣当”砸在地上。匣盖震开,一颗青黑头颅滚到吏部尚书王盘牟脚边,惊得他袖中笏板当啷落地。
“大行皇帝驾临青溪宫,遭逆贼苏馀及同党独孤氏合谋行刺,被人发现时已回天无力!”孟元策指向那颗头颅,嘶哑的嗓音在殿中回荡。
众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侍中王贯颤声道:“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至今已有二十余日。”孟元策道。
“那为何今日才——”王贯正要质问,余光瞥见灵前的南郡王,不由得卡了壳。
“国不可一日无君,”成雍被内侍搀扶着站在玉阶上,颤巍巍捧出诏书,“太皇太后懿旨在此。”
百官公卿闻言跪地,一时间无人敢抬头。
成雍的声音苍老而肃穆:“王室不造,天祸未悔。高祖创业弗永,弃世登遐。嗣帝慵惰荒嬉,民被兵燹,身遭横祸。奄不救疾,胤嗣未建。南郡王追远,明德茂亲,属当储嗣,宜奉祖宗,纂承大统。便速正大礼,以宁人神。”
殿角冷不丁传来幼童啼哭。众人抬头,看见晃动的垂帘之后,年幼的皇子被皇后紧搂着。
苏裁锦对上成追远视线,缓缓点头,满身缟素却纹丝不动。
成雍的尾音消散在呼啸北风中。
孟元策诸人转向成追远,齐刷刷重重叩首:“臣等……叩见陛下!”
如浪的跪拜声里,成追远缓缓起身,望向棺椁。
成昭远面容被擦洗干净,临死前的惊惧神色却无论如何挥之不去。他倏忽想起两年前从江陵归来,即位的新帝握住他的手,掌心传来的冰凉触感,与眼前血色散尽的面庞一般无二。
“众卿……平身。”
新帝的声音惊飞了殿外栖鸦,黑压压地飞向漠漠天穹。白幡冷不丁掀起,日光穿透云层射入殿中,将地上头颅照得越发狰狞,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哂笑。
宫门次第洞开,奔马四方疾驰,大行皇帝的哀讯和新帝即位的消息,随朔风一道横流大地。
朱雀大街上又飘起细碎的雪霰。贼首苏馀的尸体扔在街口,已经冻得发青,颈间碗口大的伤口凝着紫黑血污,失落的头颅高高悬挂在朱雀大航的长竿上。
成追远率百官公卿为先帝守灵。温四迟颤巍巍上前,禀报道:“陛下,苏馀已曝尸于市,枭首大航。那巫女该如何处置?”
成追远缓缓转身,步出太极殿。殿外跪满了披麻戴孝的官吏,众人之间裂开一道缝,披发跣足的巫女被按跪在地。她腕上珠串在扭送中扯断,五色斑斓的玛瑙珠子滚落一地。
“听说你死而复生?”成追远低垂着眼眸,赫然在对方抬头时陷入那一泓深潭。
那双映着雪光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肉体凡胎,如何死而复生?”独孤明月说话时,淡漠眉间不带有一丝波澜。
成追远皱了皱眉头,在他很小的时候,隐隐听说过这位独孤氏巫女的传闻。怪力乱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