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隅半信半疑地蹲在她旁边,接过她递来的山果,端详片刻,终是咬下一口。入口是熟悉的表皮酸涩,带着点林木的清香,随后甜白的汁水香气便充斥着口腔。
好像确实和以前在寒杵山吃的味道不同。
袅袅炊烟,三两行人,两人啃山果的画面像是完全融入了人间烟火。
秦悦拍了拍手上果屑,侧首看身旁那人,莫名觉得有些乖巧。多年前在寒杵山的小少年应当也是这般温顺。
“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她笑意盈盈。
谢隅眼眸间闪动了一下,沉默许久,道:“你想知道什么?”
秦悦沉吟道:“嗯……先从父母说起吧!”
系统:[亲亲,不愧是你!从一个人的过往入手的确有利于攻略进度推进。真是机智的用户!]
……她其实只是随口一问,毕竟对谢隅口中那个“懦弱无能的父亲”有些兴趣。按理来说,裴云章身为三公之一,就算是虚职实权较少,能做到这位置也不该是个软弱之人。
谢隅手上动作一滞,眼眸逐渐黯淡,陷入回忆。
“当时我父亲官居太子太傅,大多时候居于东宫教**,也就是如今的皇帝。平日里都是母亲陪伴我,她……”
他顿住,似是在回忆细节。秦悦被说的吊足了胃口:“她?秀外慧中?博学多才?贤良淑德?”
至少美貌是毋庸置疑的,能传给谢隅这张堪称惊心动魄的脸,父母颜值一定不差。
“她是个剑痴,沉迷于铸造各式各样的剑。每日不是在熔炉打铁,便是在庭院铸刻剑鞘。”
秦悦脑部了一下画面,貌若天仙的裴夫人绾起青丝、卷起罗袖,抡着乌沉沉的铁锤在炉前锻剑,叮叮当当砸得火星四溅。
这也太反差了?!
谢隅垂眸盯着她腰间短剑,“这柄剑便是她送给我十岁生辰的礼物。”
“不过,尽管送剑给我,他们却从不教我习武。”
原来,他爹娘一个沉迷铸剑,一个痴迷练剑,偏偏对儿子却死活要往文官路上赶。自打会说话起,就将他按在书桌前背四书五经,盼他有朝一日能入翰林院为官,觉着横竖比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强。
当时谢隅真就是个乖顺的性子,日日端坐在书桌前听先生讲学,时不时随父亲至东宫参与诗会。
它落笔极快,文章辞藻清丽却不浮艳,虽不至于名动京都,却也得过太师赞的一句锦绣天成。
彼时裴太傅一家当真是和睦得惊羡众人。
然而,好景不长。
春日宴上先帝醉酒朦胧,盯上舞剑助兴的裴夫人,当时朝中党争正炽,太子一派遭受极大打击,裴云章也因此受到一定牵连,加之先帝向来暴虐无常,为了裴氏一族他只能硬生生咽下这口苦酒。
“然后她死在含元殿内。”谢隅凝视着它腰间漆黑繁复的短剑,“用这柄剑,自戕而亡。”
第四十九章
在那之后裴家虽逃过一劫,先帝却重病不起,外戚势力壮大,裴氏因属东宫一派仍被弹劾流放。
流放寒杵山后,扶光和梅月不仅在饥寒之时给予他吃食果腹,还主动提出教他剑法。幼时父母言传身教他耳濡目染,习剑可谓天赋异禀。
秦悦点点头:“所以他们既是下属,更是挚友。”
谢隅颔首:“不错。”
“说起来,扶光和梅月听着像本名,你为何给自己取个“探花”的称号?”
她恍然想起之前徐若庭和秦子游都说过谢隅曾在翰林院为官,难道这并非传言?
“这是真的。多年前我捏造身份科举,中了探花,授翰林院编修。”
其实当时捏造身份并不简单,非三言两语可陈述完全。大抵是他杀了一名趾高气昂又抛妻弃婴的举人,顶替了他的身份。不过,他杀的人太多了,如今甚至不记得他的模样。
秦悦点头:“原来如此。”
看来被按在桌前的书没白读,尽管发生极大变故,他眉眼间总是飘忽着一缕文气。
“在翰林院未及一年,先帝驾崩,待新帝登基后我便换了身份。”
秦悦奇道:“难道你的身份……是皇帝给你换的?”
谢隅点头:“当时恰逢边关战事初定,定国公之子原被外契所俘,送回途中因旧疾复发身亡,皇帝借机偷梁换柱将我换了过去,之后我便留在了南疆。”
秦悦听的云里雾里,总觉得其中还有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
见她揉着太阳穴像是被大段的信息绕晕了,谢隅轻松道:“我的事聊完了,说说你吧。”
“我?以前不是说过了吗?”
秦悦愣神,这人怎么每次说完自己的小秘密就要她也分享一下。
闻言,谢隅眼中升腾起一缕她看不透的情绪。
“我想听真话。”
他倾身靠近,脸近在咫尺,隐隐带着些压迫。
秦悦下意识往后退去,却忘了自己如今是个蹲着的姿势,扑通一声就坐在地上,整个人倒向身后石墙。
意料中的碰撞声并未传来,谢隅眼疾手快将手抵在她脑后隔绝了她与石墙。
“怎么?就这般难以启齿吗?”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眼底是明晃晃的笑意,还带着点挑衅意味,像是笃定她不敢说。
秦悦打量如今二人这个神似壁咚的动作,撇嘴道:“有什么不能说的。”
“如你所料,我不是真正的秦家小姐。我醒来时便被人绑架准备卖去花月坊,正是你我初见那日。至于神医秘籍嘛……这算是真的。”
教材书怎么不算呢?
“那,被绑之前呢?”
秦悦思索片刻,用他更能理解的说法阐述:“每日不是新制毒药便是解毒,挺枯燥的。不过与现在相比可谓天差地别,仔细想来,还是以前的日子舒坦。”
“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觉难以接受吗?”
“还好吧,活着就行。我来到这世界就是为了活下去的。”
带着桃花气息的春风在小巷里游荡,拂乱了她额前的青丝。粉嫩花瓣乘着风轻轻栖在她发上,她若有所觉地抬眼,恰好与谢隅四目相对。
轻声道来的话乍似在他颅骨里敲了一记闷钟,谢隅突然觉得耳膜发胀,匀长的眉皱成一团。
秦悦抬手摘下落在他额前的一片桃花瓣,瞧他呆愣愣的,抬手便将花瓣插进他紧蹙的眉间。
“啊,居然夹住了。”
谢隅无奈地笑了笑,眉眼舒展时花瓣也晃晃悠悠落下。
他捻去她头顶花瓣,“调笑别人前,先把自己顾好。”
秦悦轻哼一声,把兜里剩下几个山果一并吞了,拍拍手里的果屑站起身来,顺带还拉了一把尚是伤患的谢隅。
瞧了瞧他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觉着还是租辆马车赶路舒适些,便道:“走吧。去驿站。”
……
休整一夜,两人于三日后抵达青岚关。
此刻天色阴沉,乌云压顶,两山夹峙间一条狭窄的峡谷蜿蜒如蛇。
谢隅轻车熟路带着她躲在一处山崖之上。俯瞰下方正在交战的两军,镇山卫刀盾列阵自西口涌入,林晔臣一身重甲穿行于玄甲亲兵中,手起刀落之间溅起大片鲜血。东边突进的亲兵铁甲森然,如黑色洪流倾泻而出。
再看城楼上,黑压压一片立满玄甲影卫,弓弩齐张,为首之人着环状金丝狻猊纹主事官袍,一头蓬松短发,正是扶光。
秦悦坐在结满绿叶的枫树阴翳处,眯眼看向城楼的方向。
看这阵势扶光带来的人并不少,暗阁掌控的兵力是足够的,为何之前谢隅带去的亲兵会孤立无援?
林晔臣又挥下一刀,扬声道:“扶光,摄政王尸骨未寒,你却在此拦本帅的路?”
扶光按剑而立,冷冷道:“大将军休要在此胡言!你如今兵将皆有折损,还是将军队驻跸于此,单骑入京吧!兴许圣上还能网开一面。”
林晔臣嗤笑:“胡言?”他勒住马哈哈大笑,“青岚关重兵在此,却无一人去往山道支援,难道不是你故意按兵不动?”
扶衣眼中怒火骤燃,厉喝一声:“奉劝你别血口喷人!”
话音未落,他纵身跃下城楼,长剑如电直逼林晔臣,两人瞬间交锋,刀光剑影间火星迸溅。
林晔臣常年征战在外,刀法已是出神入化,百招之间逼得扶光步步后退。与此同时,玄甲亲兵虽悍勇,却逐渐显出颓势,难敌林晔臣麾下精锐,此刻阵型渐乱。
秦悦坐直了身子,担忧道:“扶光扛得住吗?不用帮他吗?”
一旁谢隅不动声色,似乎在观察什么。她仔细一想,觉得林晔臣说的也不无道理,扶光身上的确有疑点。
电光火石间林晔臣长刀扫过扶光肩臂,只听“撕拉”一声,扶光右臂赫然出现一道极深的刀口,顿时鲜血淋漓。
他用力摁住伤口环顾四周,两拨人马打得不上不下,死伤惨重。心中一凝,正欲指挥城楼上弓箭手放箭,远处忽然传来整齐的铁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