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震领着裴念明和秦灯见礼,裴念明瞧着才到自己腰间的小娃娃,不禁觉得好笑,这个人,就会是日后让他俯首称臣的天子吗?
秦灯动作还不甚标准,奶声奶气地向他回礼,盯着他一直看。
先皇后还笑他,唤他小字:“晖儿在看什么?”
四岁的秦灯抱住裴念明大腿,仰头笑得眉眼弯弯:“将军哥哥好看。”
裴震大笑:“借殿下吉言,犬子靠这点浅陋才华,果真能当上将军,为大巍效力,是他的造化。”
宴会上,秦灯一直缠着裴念明不肯离开,一口一个“哥哥”,裴念明心都被叫化了,抱在腿上喂他吃东西,离开前把自己常佩的一块玉送给了他。
秦灯把这玉当宝贝似的抱着,睡觉也不肯放手。先皇后只得让人打了条银链子,挂在他脖子上。
裴念明班师回朝的消息已经传来,约莫半月后就能入京。
秦灯摸着胸口那枚刻着青鸟衔枝纹的玉,日日在城楼上翘首以盼。他牢记着裴念明让他要当明君的话,即使思念入骨,在政务上也不敢有半分懈怠。
他十岁的时候,先皇后病逝,先帝身体日渐衰弱,眼见已是时日无多。太子年幼,二皇子却羽翼已丰。
在太子十岁生辰当日,二皇子先是设计害死裴震,之后逼宫不成,发动兵变,幽禁了年迈的先皇,把一众不肯投效的裴家兵士以及东宫宫人屠戮殆尽。
是还不及弱冠,没能等到父亲为自己取字的裴念明从尸山血海里把秦灯带出来,保护着他躲过二皇子的追杀,去投奔驻扎在百里之外准备勤王的各路兵马。
秦灯还记得,裴念明的衣衫被血水濡湿,两人缩在破庙的供桌下,连火也不敢生。他害怕得直哭,思念父皇和母后,但是不敢哭出声。
裴念明把他抱在怀里,告诉他不要怕,自己会一直一直陪着他。
两人衣衫褴褛地到了勤王大军的营帐外,众大臣和将军迎出来,围着太子嘘寒问暖。裴念明烧得脸通红,说了句“照顾好太子”,就倒在了帐外的泥坑里。
可他退烧后休息不到三日,就率兵攻入京城,第一个冲进皇城,亲手斩杀了二皇子。
白色的盔甲上血迹斑斑,面色苍白,嘴唇都干裂了,但目光坚定,第一次在秦灯面前屈膝俯首,高呼:“恭迎新皇登基。”
秦灯也第一次强忍住了扑进他怀里的冲动,双手紧握成拳,对下跪的众臣肃容道:“平身。”
自那以后,裴念明袭了辅国将军的位子,尽心尽力辅佐年幼的皇帝。秦灯父母俱丧,年纪又小,有一些老臣便动了心思,要把他造成一个傀儡。
是裴念明用尽手段与这些老臣你争我斗,免不了手上染血。
短短几年,朝臣们几乎换了一拨,大多数都是裴念明安排的人。因此有人传言,裴念明不光要当辅国将军,还有意取而代之,独揽朝政。
偏当今圣上对他言听计从,下朝后与他携手而行,夜间还常抵足而眠。
当然谁也不知道,秦灯初登基的那几年,夜里常做噩梦,在裴念明怀里才能睡得安稳。
在御史们对裴念明愈发不满,弹劾日甚时,边关告急。裴念明自请带兵出征。
那一年,秦灯十六岁。裴念明在他寝宫里为他庆祝生日,等他吃完一碗长寿面,才神色严肃,唤了他小字:“晖儿,你如今也长大了,我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我此一去,没有三年五载回不来。外面的江山,我替你守着。但你要好好坐稳这把龙椅,做一个贤明之君。”
秦灯怔怔点头:“我答应你。”
裴念明怜爱地摸了摸他脸颊,起身要走。秦灯叫住他,时隔几年再次扑进他怀里,听着耳边强有力的心跳声,像是许下一个诺言似的说:“裴哥哥,我等你回来。”
裴念明揽住他肩膀,手臂微微用力,回应他的话:“我一定安然回来。”
裴念明这一走,就是四年。
抵御外敌,收复失地,未有半分不臣之心。
秦灯飞速成长,少年天子威仪日盛,朝中对裴念明的传言也渐渐消弭。
裴念明没有失信,四年之后,他带着大军凯旋了。
秦灯期待着,近而立之年的裴将军,是否还是曾经的模样。
盛大的接见仪式上,秦灯远远看见裴念明,还是那身盔甲,英俊而坚毅的面庞,已有了风霜侵蚀的痕迹,注视着秦灯的目光似乎比往日复杂。
秦灯缓步走近他,唤了一声“将军”,在他正要俯身施礼时,执起他的手,并肩向大殿走去。
有大臣觉得裴念明受恩宠过甚,有人觉得天子不复当初的天真,这是帝王心术,拉拢人心罢了。
只有秦灯自己知道,他只是单纯的,想要牵这个人的手,想让他光明正大,平等地站在自己身边。
隆重的宴会过后,秦灯在偏殿里摆了一个小桌,几样裴念明最喜欢吃的菜,和一壶他珍藏数年的好酒。
裴念明还身着盔甲,笔直地坐在小桌旁,看起来刻板正经得很。秦灯觉得好笑:“到了这里,还穿着这身干什么,换下来吧。”
裴念明低眉答道:“陛下恕罪,臣未及回府。”
因为他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来见秦灯。
然而秦灯却只因他这生疏的语气微微恼怒,语气便不大好:“我偌大一个皇宫,难道一身衣裳都找不出来?”
他吩咐宫女去殿里捧出早就备好的衣衫。
“多谢陛下,”裴念明接过衣服,“臣去殿内换。”
秦灯站起来拦在他面前,用眼神示意侍奉的宫人都退出去,才抬眼看比他高出一截的将军,笑道:“这里就是殿内,将军还要去哪儿?”
裴念明神情一僵,秦灯已经伸手去解他的肩甲。裴念明不及多想,一把抓住秦灯的手,不知怎的,竟有点紧张:“臣自己来吧。”
秦灯却不肯松手:“这里不是将军府,没有侍奉的人。你一个人得换多久?我宴会上没吃什么东西,正饿着呢。”
不等裴念明再说什么,秦灯拍开他的手,仔细卸下肩甲。解胸甲时,手指在甲面上抚过。那里有许多刀劈箭刺的痕迹,秦灯只觉得心惊,仿佛这些利刃穿透了甲胄,实际劈在了裴念明的身上。
他在皇宫坐享安宁的时候,裴念明正在刀枪箭雨中搏命。
“裴哥哥,”秦灯低声道,“我没有让你失望吧?”
裴念明沉默片刻才道:“没有,你做得很好。我回来的一路上,见到的是国泰民安,祥和盛景。这几年,你辛苦了。”
秦灯一声苦笑:“我算得什么辛苦,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山珍海味吃着,锦衣华服穿着。冬天下一晚的雪,翌日起来还没有脚脖子深。他们说,边关的雪,一夜能把人埋了。”
裴念明有些粗粝的声音变得柔和:“陛下治理有方,军需和饷银没有半分缺欠。我们过得也没有那么艰难。”
甲胄全部卸去,隔着里衣,秦灯感觉到裴念明胸膛传来的温度。他伸手去拨衣领:“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这一次,裴念明坚定地阻止了他:“臣没有受伤,陛下放心。陛下不是说饿了?菜该凉了。”
挣脱了秦灯的手,退至一边把外袍披上,尺寸竟也不差分毫。
一壶酒见底,秦灯微醉,裴念明却还十分清醒。
“都说边关的酒烈,看来果真如此,我的酒已经醉不了你了。”秦灯语气里有一丝失望。
“陛下醉了,早些歇息吧。”裴念明唤来内侍,看着秦灯被扶进寝宫,才在昏黄的烛火里轻轻叹了口气,大步走出了殿门。
边关那样大的雪,怎么就浇不灭他那点火星子似的心思呢?
江山既已安定,大臣们便开始忙别的事,一道又一道的奏章,堆成小山似的,催促秦灯尽早立后,衍子嗣,立储君,以定朝堂。
大臣们都觉得奇怪,便是当今天子少年即位,无暇他顾,怎么这些年,榻边连个侍奉的小宫女都没有?更别提妃子和皇后了。
他们催了好几次,都被天子以各种理由搪塞了,连“家国未定,何以家为”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他又不是上战场的那个。
眼见皇帝这里油盐不进,有大臣便转了别的心思,少见地带着拜会礼跑去见裴念明。往日骂他狼子野心,如今却连忠心体国的高帽子都给他戴上了,让他一定劝天子早开后宫。
这是为臣本分,裴念明虽觉得烦,可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进宫和秦灯下棋时,他提了一次。
秦灯把黑子一扔,拂乱棋局,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灌下去,语气都跟着冷下来:“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裴念明却答:“这是你为君的职责。”
秦灯扭头盯着他,似是不忿,半晌才道:“你让我做明君,我做到了。但只有这件事,我做不到。”
“为什么?”
“我能不能偶尔,只是偶尔,”秦灯烦闷地踢开脚踏,“就只做秦灯,不做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