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柠的目光落在那板凳上。
那不是从工业流水线生产出来的凳子,而是用几张木板自己钉成的,不规则的板面,不平整的四条腿,却意外四平八稳。
凳子前面是一张手工做的书桌,与凳子的工艺一脉相承,靠墙放着,桌面上还垒着半人高的高中课本、辅导书,落了厚重的灰。
一支很普通的黑色水笔,没了笔帽,笔后端封住笔管的黑色小盖子不翼而飞,透过透明的塑料,能看清这支笔还剩一半的墨水,就这样搁在桌子上,如此残缺地服役到砚舟最后一次搁下笔的那一刻。
苏念柠如鲠在喉,有
一种很想哭的冲动。
她想起了很久之前,被赵宛宿醉呕吐之后弄脏的被单和羊毛毯子,砚舟对她说,可以被洗涤剂清洗干净的东西,晾晒之后就是干净的。
她当时就有猜测,他在一个很艰难的环境中长大。
真切地看到具体,依旧觉得震撼。
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他所接触到的事物从来都破败不堪,他一次又一次将之清洗,擦亮,修补。
可他本不该过这样的生活,六岁之前,他还是金尊玉贵的江家小公子。
“毕业照,原来掉在这里了。”
江砚舟没有注意到苏念柠微妙的情绪,而是掀开了床上的草席,将露出一角的毕业照抽出来。
“要看看吗?”江砚舟笑眯眯地将照片递给她。
苏念柠视线只是往照片上一扫,真就一眼,就找出了照片里的砚舟。
过了塑的照片,由于一直被草席压着,没什么灰尘,照片上的人物每一个都清晰,砚舟的身高鹤立鸡群,站在最后一排的左边,但只要看过照片的人,视线都会往左边偏去看他。
数十人的群像照,每一个人的五官或多或少都扁平,唯独他的五官立体精致,穿着蓝白色的校服,好看到让人心都变得柔软。
十八岁的、青涩的少年砚舟。
江砚舟将照片翻到背面,指着他的名字:“我当时叫沈砚舟。”
“不用再证明了。”苏念柠十分难受,“我相信你的话。”
“抱一下。”江砚舟突然朝她伸出双手。
苏念柠怔怔抬头看他的眼睛。
话题转化得太快,她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答应他。
江砚舟表情期待地等了一会儿,见她没回应,有些失落地垂下手。
哎,不是……
苏念柠有一种当了坏人的罪恶感,眼睁睁看着他落寞地背过身去,她刚想往他那侧跟过去,江砚舟猛然转过身来将她抱住,胸膛扎扎实实撞过来,把她堵得严严实实。
“没关系,我可以主动。”江砚舟在她耳侧低低地笑,声音一如以前耳鬓厮磨时那般缱绻酥骨,“柠柠更喜欢这样。”
“没……”苏念柠又一次被回旋镖扎中脑门,连反驳都没了脾气。
“这里环境不好,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吧,嗯?”他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苏念柠被他的气音挠得缩了缩肩膀,她肯定他一定是故意的。
苏念柠用手撑住他的腰部,顺势拉开距离:“走吧。”
走出大门,还没上锁,楼梯走上来一大一小,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小女孩路过,十分惊奇地往这边看,妇女道:“呀,是砚舟回来了吗?”
江砚舟上锁的动作停住,转头去看她,认出来人,露出一个礼貌的笑:“王姨好久不见。”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王姨脸上也挂着笑,拉了拉身边小女孩的手,“琪琪,还不叫砚舟哥哥。”
“砚舟哥哥?”女孩歪了歪头,许是多年未见的原因,记忆有点模糊,她害羞地躲在母亲的身后。
“怎么还害羞了?你小的时候还送哥哥棒棒糖呢。”王姨打趣她。
琪琪正值豆蔻年华,性格看起来也是内敛的那类,抬头看江砚舟的脸,又害羞地撇过脸去,声音小小:“我不记得了……”
“也有七八年了。”江砚舟善解人意地说道,“不记得也正常,她当时那么小。”
少女的脸涨得更红。
“怎么突然间就回来啦?”王姨笑着看了看江砚舟旁边的苏念柠,“跟女朋友一起回来看看呀?”
“未婚妻。”江砚舟更正。
苏念柠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放弃了反驳。
“挺好挺好。”王姨连连点头,又往门里面瞥了一眼,表情有些不太自然,许是想起了以往这个屋子里发生的事,说道,“王姨看到你现在这样,挺为你高兴的,看起来生活不错,在哪个城市发展啦?”
“长京。”江砚舟回答。
“哟,我一直记得你考上长京大学来着,我还经常用这个鼓励琪琪呢。”王姨欣慰,“你那么聪明,肯定能在长京这种大城市安定下来,王姨真为你高兴。”
“谢谢王姨关心。”江砚舟没有谈及更多,只是礼貌地道谢。
又说了一些家常话,婉拒了王姨进屋一起吃晚饭的热情邀请,苏念柠跟着江砚舟下楼。
“我偶尔会去王姨家吃饭,在家里的食材一点都没剩的时候。”江砚舟想起了更多在这栋楼居住的回忆,“可她会生气。即使她什么也没留在家里,但是她不允许我吃别人家的饭,她认为这是对她的背叛。”
她,自然指的是江砚舟的母亲。
苏念柠安静听着。
江砚舟自嘲地笑笑:“她每天借酒浇愁,生活难以自理,更别说管我。所以,在十二岁之前,我常常饿得在书桌前晕过去。”
“十二岁之后呢?”苏念柠忍不住问。
“十二岁之后,我学会自己赚钱了。”江砚舟往路边一个没扔进垃圾桶的空瓶上一指,“这种,一个一毛钱,我一个晚上可以捡到几十个,买一个鸡蛋,一把葱,和面条或者米饭一起吃,味道还可以。”
苏念柠想起,他总能将普通的食材做出花来,曾经她就被他的一碗面俘获了味蕾。
“再之后,长大一些,能赚钱的办法更多。替同学写作业,周六日帮小卖部老板看摊子,给餐饮店送外卖,饿不到我,她还会找我要钱买酒。”
苏念柠内心酸涩一片,她光是听着都觉得绝望。
“砚舟。”她轻声叫他名。
江砚舟表情微愣,随即愉悦地牵住她的手:“你好久没这样叫我。”
都说漂亮男人的苦难最容易拿捏女人,苏念柠当初在知道砚舟的零星过往时就已经不忍,眼下知道这么多,沉重得像山一样,令她喘不来气。
车将两人送到喜来登酒店,先去餐厅吃了饭,然后才去大堂登记入住。
前台,江砚舟将身份证递上,对前台说:“一间行政套房。”
“……两间。”苏念柠弱弱地在旁边补充,手里捏着身份证,没有递出去。
前台姑娘有点发懵,露出职业微笑:“请问确定好一间房还是两间房吗?”
江砚舟这下没说话,苏念柠硬着头皮强调:“两间。”
前台偷偷瞄一眼江砚舟的反应,见他没反驳,重复道:“好哦,现在为两位分别开一间行政套房……抱歉,现在查询到,只剩一间行政套房了。”
这么戏剧?
巧到苏念柠想喊有猫腻,刚想说随便什么房型都可以,却见江砚舟说:“就要一间房,如果有需要……”
他特意看了一眼苏念柠:“再加床也不迟。”
这下,前台又去瞄苏念柠的反应。
苏念柠:“……”
最终只定了一间。
两人往电梯间的方向走。
江砚舟的表情说不上是得意还是遗憾:“我已经让上天多给了一次机会,可上天却说我们就应该待在一起,每时每刻。”
行政套房紧缺却被解读成上天撮合,这非常唯心主义。
苏念柠不吱声。
上楼,刷卡进门。
江砚舟伸手将领带扯松,坐靠在沙发上。
“柠柠,你先去洗澡吗?”
这句话可以有别的暗示,苏念柠站在客厅中央没动:“我暂时还不想洗。”
“是么?”
江砚舟伸手勾住她的手指,将她拉到跟前,垂眸,像把玩魔方一样轻轻捏着她的手指。
“柠柠以前跟我待在一个房间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他抬眼看过来,眼中情绪说不清是关切,还是观察,“你以前只隔了一扇浴室门都不怕。”
第39章 39不敢要这种……
如果砚舟如现在这般极具侵略性,苏念柠不可能把人带回家。
更别说去他的浴室洗澡,差他拿毛巾,住酒店的时候跟他躺同一张床。
“你也说了,是以前。”苏念柠将手抽回来,转身朝床边走去,俯瞰窗
外鳞次栉比的高楼,“今天知道你的过去,我很遗憾。”
“这么官方吗?”身后传来江砚舟一声嗤笑。
苏念柠挺了挺后背,试图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更置身事外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