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肯定要埋怨自己了,她苦涩地想。
暮色像团化不开的墨,渐渐浸染了汴京的街巷。
景航刚从同窗的庆功宴上回来,衣摆还沾着淡淡的酒香,嘴角噙着笑,脚步轻快地走在归家路上。转过街角时,一道黑影突然从阴暗的巷子窜出,将他猛地拽住。
“景航!”路铭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死死攥住他的手腕。
景航被扯得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站稳,他收回已经扬出去的拳头,低头掸了掸被弄皱的衣袖,语气平淡:“你这是做什么?”
路铭远胸膛剧烈起伏着,喉结上下滚动,强压着怒气问:“听说你在议亲,是和苏家?”
“嗯,是和苏家。”景航抬眼看向他,语气波澜不惊。
“你不是知道我……”路铭远急得脸色涨红,脖颈青筋暴起,他有种自己被戴了绿帽子的感觉。
“知道你什么?”景航微微挑眉,语调依然平静,可周身气场却与平日里的嬉笑玩闹截然不同。
路铭远听到他沉静地声音,终于冷静下来,背靠在砖墙上:“明知道,我、我中意苏家小娘子。”
景航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同窗,叹了口气,蹲下身与他平视:“所以呢?你找媒婆去提亲了没?”
“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声音里没有嘲讽,却让路铭远如坠冰窖。他像泄了气的皮球,倚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自己的人生完了,娘亲已经无力再支撑自己三年后的科举,心仪的小娘子也要嫁与他人,他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远处传来零星的更鼓声,景航站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转身离开。
从此他将失去铭远这位好友,但他不后悔。
苏钱两家的亲事的日子定在明年开春二月初二,此时冬雪刚落,后院堂屋里暖洋洋的,取暖的煤炭炉里是熊熊的炭火。
苏合香在记事本上仔细勾画:“螺钿衣柜、妆台明日就送过来。”她对着正在桌旁绣花的大妮念叨:“被子一共16床,八床棉花的,8床蚕丝被。都配上被套四件套。”
大妮的银针在红绸上穿梭,绣出的并蒂莲已经像模像样,她害羞道:“娘,16床会不会太多了,哪儿有地方放呀……”
“哪里多了!你们屋内也要用到四床,以后儿女也要用的。”她的目光里满是慈爱。
“哎呀,以后的事情怎么现在就置办上了!”大妮娇嗔着,耳尖泛红。
“娘不仅把你衣食住行都给置办好,还准备将梅娘给你做陪嫁。”
“啊!会不会不太好。”大妮惊讶抬起头,会不会太高调了些。
“这样你嫁过去,你们屋里的洗洗刷刷都可以让梅娘帮衬,省得你操劳。”
“嗯,知道了娘。”大妮轻轻点头,她又不是个脑筋不开窍地,非要苦着自己,有人帮衬自然是好的。
窗外寒风呼啸,屋内却暖意融融,“钱家人口简单,又和老宅分了家单过,你嫁过去不用操心那些腌臜事。平平安安、和和美美,比什么都强。”
“嗯!”大妮感受到母亲的一片苦心,娘家的爱护就是她嫁人的底气。
苏家前院里,东西厢房的窗棂都新开了圆孔,一根漆黑的铁管道从中探出。
屋内,小号铸铁煤炭炉里正熊熊燃烧着通红的炭火,室内暖意融融。七娘子坐在炭炉子边上,好奇地盯着窗户上的出烟管道,眼神里透着担忧。
铁柱掀开铁炉底下的小抽屉,用火钳夹出里面烤得焦香的板栗和小号红薯。
“相公,咱们真的不会被烟给毒死吗?每年都有人点炭盆死掉啊。”七娘子拽了拽铁柱的衣角,声音里满是不安。她家在临街做生意,没少听说因炭火取暖丢了性命的事儿,眼前这根从窗户圆孔通到室外的铁管道,真能挡住毒气?
铁柱掰开红薯,露出里面金黄的果肉,一股香甜瞬间弥漫开来。
分了一半递过去:“放心吧。管子将烟气都带到了屋外,咱们一点事也不会有的。你尝尝,这红薯烤得多透。”
七娘子用手帕接过,小心地吹着热气,咬下一口,软糯香甜在舌尖散开,和以往吃的红薯稀饭、红薯干全然不同,她眼睛一亮:“好吃。”
而在西厢房,卫婆子坐在炉子旁边,将冻得通红的双手伸到炉子上方烘烤着,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笑容:“暖和,真暖和啊!”她摩挲着自己的手背,想起往年双手双脚长满冻疮的日子,如今夫人不仅让用热水洗碗洗衣,还给屋里装了这能驱走严寒的宝贝炉子。
她真的感谢当时的自己,要不是她抱着孤注一掷地心冲出去拽着夫人的裤脚,求她买下了自己,这会儿自己坟头草都老高了。
第130章 嫁人
二月初一,铁柱带着人将精美的螺钿衣柜还有拔步床、梳妆台等大件送到了钱家西卧房。
螺钿衣柜、螺钿梳妆台的花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描金拔步床上雕刻着繁复地吉祥如意图案,大红色帐幔四角垂着的流苏轻轻摇曳。
钱家的过来帮忙的亲友、周边的邻居们都看呆了眼。
他们家的闺女成婚也会定制家具,大都是在材质上的区别,没有人舍得去做个螺钿衣柜,哪怕是在汴京,这也属于奢侈品了。
亲友们议论纷纷:“到底是秀才公啊,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光这些家具就几百两了,他们期待着明天成亲那日,会有多少嫁妆。
二月初二,苏家门前热闹不已,十八辆朱漆雕花的抬架整齐排列,红绸扎成的大花球在风中轻轻晃动。
七娘子扶着门框,大腹便便的身形挡住半扇门,眼中满是羡慕与遗憾:“可惜我这身子,不然定要跟着去热闹热闹。”大姑子的嫁妆好多,排场好大呀。
随着一声响亮的“起轿——”,送嫁队伍浩浩荡荡朝着钱家走去。
钱家门口,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街坊邻居。
用红绸覆盖的银镜被抬进院子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有人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张望:“哎呦!上面写的是银镜吧?听说这玩意儿现在千金难求!”
在夜市低价买到了银镜的人里,有那转卖得早的人早就后悔了,就应该压在手里,这会轻轻松松能卖到一两千两。
话音未落,又有人指着第二个抬架惊叹:“快看那是房契!!苏家还陪嫁了房子啊!”说到底这里只是外城,钱家在儿子中秀才之前,也只是普通的商户,周围的人家没什么特别有钱的。
房契就算是村里的,少说也要几十上百两,何况苏家不至于陪嫁村上的房契。这价值应该最少千把两吧。
第三抬是田契:“是二十亩的田契。”有那眼尖的已经看到了具体亩数,20亩肯定不可能陪嫁荒地,那最差的下等田也要十来两银子一亩。
这边人在抬着嫁妆,那边有人在后面数着价值多少。
后面是四季衣衫,被褥,首饰,各种调料香料,钱夫人站在门口,看着一抬又一抬的嫁妆涌入,笑得合不拢嘴,眼眶却微微泛红。
她转头对身旁的苏合香感慨道:“亲家母,您叫我们如何担得起!”
苏合香轻握住她的手,目露温柔:“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只盼她们往后和和美美,比什么都强。”
“亲家母放心,巧云来到了我家,我就当家里多了个女儿,必不会让她委屈。”作为婆婆,钱夫人立马给苏合香立下保证。
苏合香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有人掰着指头估算:“这被子一床就得好几两银子,还有这螺钿妆奁都没打开,里面必定也有不少首饰……加起来怕是得有三千两吧!”
实际上,四个装衣物的红木箱子里还有压箱金饼各50两,200两的金饼大约值2000两银子了。
人群中议论纷纷,赞叹声此起彼伏:“到底是秀才老爷,这排场就是不一样!”
“可不是,苏家这嫁妆,在咱们这块,得排第一!”
而此时,新房内,大妮身着嫁衣,坐在崭新的拔步床上,听着外面的喧闹,脸颊绯红。
昨夜母亲坐在她床边,絮叨到更鼓三响。
“钱家若是敢轻慢你,带着嫁妆回娘家,娘养你一辈子。就算娘走在你前头,也会安排你哥你弟照看你的。”
娘的承诺和床头的嫁妆单子让大妮莫名安心,她要钱有钱,要靠山有母亲、兄妹,钱家但凡带点脑子必定不会为难自己。
至于景航,母亲拍着她的手轻笑:“那孩子若是敢对你不好,一纸合离书送给他。”
她对这段婚姻是期待的,却并不害怕,因为身后永远有那个温暖的家。
钱家的婚宴热闹非凡,觥筹交错间,宾客们的祝福声此起彼伏。
宴席散场时,暮色已悄然笼罩汴京,苏合香带着铁柱、铜柱、小妮往家走,灯笼的光晕在青石板路上摇曳,拉长了三人的影子。
苏合香望着熟悉的街道,心中涌起一阵怅然。怪不得时下的人都是重男轻女,女儿嫁出去了,哪怕离娘家那么近,也没法天天回去。从前总盼着孩子长大成家,可真到这一刻,才发现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块。
推开苏家大门,后院的寂静扑面而来。小妮蹦蹦跳跳跑回房间,刚推开门,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大妮的床铺上帘子大开,里面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明明昨夜大妮还在这里熟睡,此刻却已在另一个家,开启新的生活。
小妮的眼眶瞬间红了,跑回苏合香身边,声音带着哭腔:“呜,娘,姐是不是以后就不能回家睡觉了啊?”她拽着母亲的衣角,眼泪吧嗒啪嗒落下。
苏合香蹲下身子,轻轻擦掉女儿脸上的泪水,将她搂进怀里:“没事啊,等你姐生了孩子,就可以回家小住了。”她的声音温柔,却也藏着一丝哽咽。
“哦。”小妮噘着嘴,靠在母亲肩头,望着大妮的床铺,满心都是不舍。
晨光刚染白窗棂,钱氏夫妻就被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响动惊醒。钱夫人慌忙坐起身,发髻松散,拉着丈夫的袖子急道:“坏了,不会是新媳妇已经起了吧?”两人顾不上仔细梳妆,套上外衣便匆匆往外走。
推开房门,只见梅娘正蹲在井边打水。她转头瞧见主家,立刻起身福了福身:“夫人、老爷。”语气恭敬:“咱家一天吃几顿?平日里都吃啥?我来给大家做饭。”
钱夫人松了口气,捋了捋鬓角的碎发:“就是家常的那些,一天开火两顿。”
“啊!”梅娘的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
钱夫人敏锐地捕捉到这丝诧异,立刻追问:“你们苏家一天是三顿?”
梅娘点点头:“苏家向来一日三餐。”
钱夫人略作思忖,随即笑道:“那就按照你们苏家的来做吧,不然巧云肯定不习惯。”她心里明白,新媳妇刚过门,饮食上还是要顺着些,免得委屈了人家姑娘。
梅娘眼睛一亮,连忙应下:“好!”这正合她意,在苏家时,一日三餐养得她身子康健,如今主家愿意改了规矩,她往后也不用挨饿。
转身进了厨房,淘米、揉面,不一会儿,灶台上就飘出稀粥的米香,铁锅里的面饼烙得金黄酥脆,再配上油炒的咸菜,简单却可口。
大妮在有些认床,总觉得没睡踏实,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羞红着脸起了床。景航也红着脸,低声说自己先出去洗漱。
梅娘见景航出门,赶紧将早已备好的热水端进屋放在脸盆架上,拧了热毛巾递过来:“大娘子,擦擦脸。”又伸手去拿床边精美的嫁衣,却在指尖触到绸缎的时候停住,“大娘子,还是你自己叠吧,我这手糙,碰一下就勾起了丝。”
大妮点点头,接过嫁衣,动作轻柔地折叠整齐。
梅娘则打开螺钿衣橱,里面挂满了大妮从娘家带来的衣物。
梅娘凑近大妮,盯着墙角四个带锁的红木箱子,压低声音提醒:“大娘子,你要把钥匙都随身带上。”
“嗯!”大妮应了一声,却在心里暗自庆幸,这些箱子和妆奁用的都是黄铜密码挂锁,无需钥匙,省了不少麻烦。
她知道梅娘是出于好意,但锁这东西,防得住君子,却未必拦得住小人。
阳光渐渐爬上窗棂,洒进新房。大妮望着满室自己的嫁妆,拔步床的雕花、梳妆台的铜镜、屏风上的山水,既熟悉又陌生。她深吸一口气,迈出房门,开始了在钱家的新生活。
拜见完公婆,钱夫人给了她一对玉镯子,随后一家人吃了早饭。
回了房间后,大妮回了房间后一时不知道做什么。便把绣花绷拿了出来,打算绣绣花。
景航见她拘束无聊地样子就说:“走,我带你去瓦子玩。”
“我们这刚成婚就出去……”大妮的担忧被景航打断。
“没事,哪儿有那么多规矩。”景航拉起大妮的手,出了房门后对着主屋喊道:“爹娘,我和巧云出去玩了。”
钱氏夫妻这三天歇业在家,听闻景航这样喊着,纷纷在屋里无奈:“肯定是景航拉着巧云出去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