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学的礼仪没教过他,在遇到李珍这种不按套路出牌的人时该怎么办。
谢修竹站在观荷小筑门口踟蹰不定。风依旧往他身上吹着,其实在初夏中这种风并不教人难受,反而有一股清凉之感,但谢修竹却觉得如芒在背。
那些路过宫人的眼神好像化作这阵风,一直持续不断的朝他袭来。
谢修竹的脸越变越红,额上出现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
李珍就在桌前慢慢品着茶,不急不缓地等着谢修竹做决定。
这地方很阴凉,又能赏荷景,真是太舒服了。
过了不知多久,谢修竹像是终于完成了天人交战,他一咬牙,撩起袍角进了观荷小筑。
他站在屋子一角,离李珍远远的:“公主若是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吧。”
李珍道:“谢大人坐到我对面来啊,离我那么远,我怎么说得清楚?”
谢修竹怕她再出些古怪的主意整自己,终究还是妥协地坐到李珍对面。
李珍满意地笑了,亲自提起茶壶,准备给谢修竹满上一杯。
“这是今春进贡的顾渚紫笋,谢大人尝尝吧。”
谢修竹推辞:“多谢公主好意,但臣方才席间多吃了一些,此刻怕是不好饮茶。”
李珍才不管他说什么,还是给他倒了一杯,递到他面前:“那不正好喝茶解腻?”
谢修竹只得谢恩,那茶却是一口不碰的。
李珍不依不饶地看着他:“谢大人快尝尝怎么样吧。”
谢修竹被李珍盯得无法,只得端起茶轻抿一口:“果真是好茶。”
他话是这样说着,面上却无甚表情,只差没把“我在敷衍你”写在脸上。
李珍也不介意,笑道:“其实大人不必如此战战兢兢,此处是我特意找的隐蔽之地,旁人是不会瞧见你与我相会的。”
李珍这话说得好像谢修竹与她在这里偷情一般,谢修竹好不容易平静的脸色又泛起红云。
“臣明白,只是到底于礼不合。”
“不合?有什么不合的?”李珍挑眉,“你我本有婚约在身,就算被人看去又如何?”
“日后这样的日子还多着呢,希望谢大人早日习惯吧。”
李珍看着他,眼神婉转,眸中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谢修竹听懂了李珍在说他俩成后的事,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觉身上温度升高,端起眼前的茶盏一饮而尽。
李珍见状,又给他满上一杯:“看来谢大人果真很喜欢这茶,玛瑙,包上一点送到谢大人府上。”
谢修竹推辞不过,只好再次对李珍谢恩。
李珍道:“谢大人不必如此客气,你我之间本就非比寻常。”
“咳——”
正在喝茶的谢修竹被呛到,非常失礼地咳了几声。
“臣失礼了。”
谢修竹缓过来后,整了整衣襟,他正色道:“公主叫臣来,并非只为品茗吧?不知公主所谓何事?”
李珍给自己快见底的茶盏添上一杯,放下茶壶才说道:“谢大人怨我吗?”
她一开口就是一枚核弹,害得谢修竹愣神了好久。
“臣不会,毕竟公主乃是金枝玉叶……”
李珍打断他的长篇大论:“不会还是不敢?”
“谢大人才华横溢,明明可以成为国之栋梁,却因我而科举失利,只在礼部当了个小小主事。”
李珍直视着他:“你的前途因我尽毁,你怎么可能不怨我呢?”
谢修竹垂下眼去,半天没有答话。出于君臣之礼,他应该说不会;但出于本心,他也不愿撒谎。
他于是问李珍:“臣也想问公主,公主对臣当真……当真……”
谢修竹支吾半晌也没能将话说完整,李珍出声补充:“你想问我是否爱慕你?”
谢修竹红着脸轻轻点头。
李珍说:“谢大人家世显赫,才高八斗,又长得丰神俊逸,本就是上京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说到此次,李珍看着谢修竹惶恐的神情将话锋一转。
“但我与你也只是匆匆一见,谈不上有多喜欢。”
“既如此,公主为何要请求与臣缔结婚约?”谢修竹骤然激动起来,“神女无心,襄王亦无梦,公主与臣何不就此一拍两散?”
李珍明白,谢修竹这是希望她请求皇帝解除婚约。
她笑道:“谢大人已入了礼部,怎么还天真如三岁稚童?圣旨已下,这岂是靠你我之力能改变的?”
谢修竹颓然丧气:“难道事情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他心中生出一股怨气来,小声嘟嘟着:“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
李珍无视了他的怨言,又问他:“谢大人身为谢家的长子嫡孙,我问你,你可能决定你将来要娶何人?”
谢修竹摇头:“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的婚姻早已脱离了寻常嫁娶,他明白,这迟早会变成一场交易。
他没有心仪的女子,也能接受家里的安排,但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前途因婚姻而变得暗淡。
李珍道:“连你都无法决定,谢大人怎么以为身为大雍公主的我有办法决定呢?”
谢修竹目光一滞:“公主的意思是……”
李珍冷笑:“要是没有我父皇的默许,你以为我们能如此顺理成章地定下亲事吗?”
“从一开始,我父皇为我选定的驸马就是谢大人你啊……我在上巳节那一番作为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是父皇想将我下嫁给你,也是父皇想让你的官途到此为止……我也是个没有选择的人,如此,谢大人还要怨我吗?”
谢修竹面色晦暗,没有作答。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清楚这是皇帝的意思?
只是他不敢也不愿相信,他一心想要侍奉的君父竟然如此防备他。
谢修竹自小读了许多圣人之言,“忠君爱国”四字早已刻进骨子里。他很想一展所长,为大雍、为皇帝鞠躬尽瘁,可他的身份注定会让他搅进一场君王与世家相争的漩涡里。
皇帝忌惮他,忌惮他身后的谢家变得更加强大,功高震主。
他很想摆脱这些弯弯绕绕,但他的姓氏注定会让他成为漩涡的中心。
李珍接着说:“况且谢大人以为谢家就是清白的吗?谢家作为臣子虽矮了父皇一头,但也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面团。”
“父皇与谢家的交易虽没摆在明面上,但我想有点嗅觉的人应该都能察觉出来吧?”
谢修竹眼神一动,出声道:“公主是说……后位?”
“不错,自我母后去世后,中宫之位空悬多年,后宫中最有资格继承后位的便是谢贵妃。”
李珍意有所指的一笑:“谢大人这次‘科举失利’才是真正让父皇放了一百二十个心,我想端午宴后不久,谢贵妃继位中宫的旨意就要昭告天下了吧。”
第32章 第三十二
“不过一个后位也决定不了什么,”李珍道,“我想谢相真正想要的是中宫嫡子。”
谢宣虽没与谢修竹道过其中内情,但谢修竹何等聪慧之人,经李珍这样轻轻一点拨,他便想清了来龙去脉。
大雍皇宫内虽有三个长成的皇子,但他们没一个是嫡出的,只要未来谢贵妃继任皇后以后生下嫡子,那么那个孩子将会是当之无愧的太子。
牺牲一个长子的前途换取一个带有谢氏血脉的太子,对于谢家来说,这是一个再换算不过的买卖。
他与李珍的婚约不过是这场交易的契书罢了。
谢修竹垂眼看着桌案上的顾渚紫笋,有几根嫩绿的茶梗在水中沉沉浮浮,如他现在的心境一般飘忽不定。
他只觉得悲凉,但又不知道该去怨谁。
怨李珍吗?她也跟自己一样做不得主;怨皇帝吗?天子为了江山稳固提防朝臣本就常事;怨谢宣吗?他父亲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谢家能永葆基业,长盛不衰。
处在这场交易中的每个人都没错,所以谢修竹觉得他只能怨自己。
怨自己出身在这样一个家族中,纵有万般才华也得为利益、为时局让步。
他一扬衣袖,对李珍拱手,这回倒是真心许多:“臣多谢公主提点。”
李珍拈着茶盏,轻饮一口,而后盯着谢修竹笑:“提点?我只不过道出了这场婚约的本质,我真正想要告知谢大人的并不是这些。”
难道这桩交易还有什么内情不成?
谢修竹眼眸一闪,等着李珍继续往下说。
李珍放下茶盏才道:“谢相自以为从我父皇手里占了大便宜,殊不知,他其实是被我父皇算计了呢。”
“谢贵妃入宫那么年,一直未能诞下皇子,谢大人觉得等谢贵妃入主中宫后,有可能会生下太子吗?”
谢修竹双眼一凝:“难道说……”
“没错,我父皇是不可能让谢贵妃生下孩子的。”
“只要我父皇想,谢贵妃就永远无法生下孩子;只要谢贵妃不生下孩子,我父皇在这场交易中就会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