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长宁并不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呢?他已经捏住了弱点,两人都心照不宣。只要目的达到就好,管用什么下作手段?于是,他支起一腿踩在凳上,随口道:“事情一旦完成,富贵荣华,功名利禄,对你都是唾手可及。又何来这么大火气?”
已是夜了,风很凉,一丝一缕钻透人心肝。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也只能在晚上做。傲竹仍是看着黑黢黢的窗外,寂静中,她蓦然转头,直视着他,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发誓。”
“若为这山再做丝毫伤人恶事,你这辈子肠穿肚烂,死无全尸。”
“我,不会放过你。”
“我不会放过你”,这句话在郑长宁耳中简直太好笑了。他险些快活地笑出声来,觉得眼前人真是太可爱了。他这辈子,从未放过别人,遑论要别人放过他?她够配说这种话么?
誓言是弱者对强者唯一能乞求到的东西。然而,很可惜,这也如梦幻泡影,一戳即碎。这么多年,他毁过的诺、背过的誓、叛过的人早已数不清了,若是真的有天谴,郑长宁早八百年就被老天几道雷下来劈死了,他现在还不是好端端在这里?真正要死的是谁?
他就这般带着戏谑的笑意,沉声道:“好。好。好!我若是为这座山多杀一个人,就叫我肠穿肚烂,死无全尸。这辈子都活在你的阴影下,如何?还要再严重点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怎么样?”
“……”
虽说很煞风景,但徐行看到此刻,还是不由感叹。果然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抬头看,眼见苍天饶过谁。现在肠穿肚烂已经应验了,就差一个死无全尸了,她看傲竹姑娘挺顺眼的,帮忙代劳也无不可啊?
神通鉴还在漩涡中,如同被卷入洗衣筒般尖叫:“哇啊啊啊啊啊!!你,你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就到这里了?!”
“我还想问你呢。”徐行率先占领高地,指责道,“你给我安排了个什么身份?原著里貌似没说过小师妹原来是深海籍吧?”
难怪她刚开始如此不习惯。鲛人非要上岸,能习惯才怪。不过,这也不能说是件坏事,徐行想起来,自己上次喂君川喝血时,他的伤口愈合速度简直肉眼可见。鲛人血为神药,那她还担心什么受伤?
虽然本来也不如何担心就是了。
“不、不对啊!”神通鉴当真不知,混乱道:“你是人。你绝对是人!小师妹也绝对是人!我怎么可能会出错……”
徐行默默流泪。
神通鉴:“你干吗?”
徐行手捞捞,捞了个空,疑惑道:“我珠呢?”
“谁跟你说鲛人的眼泪会变成鲛珠的?想太美了。真要这样,它就不会这么价值连城。”神通鉴犹疑道,“鲛珠在小腹中,要剖开才能看见。”
况且,就算徐行真是鲛人,它也不觉得徐行会有鲛珠。因为鲛珠是凝情而生,定要有无法克化的爱恨嗔痴,才能像沙子一样在软弱血肉中不断刺痛着磨出鲛珠。直到痛到忍无可忍,宁愿将自己的腹部生生剖开也要将它取出来。
但只要爱恨不肯抛却,这痛楚就永远不会消失,只会一次次地不断循环。
徐行有这玩意儿吗?成天呲个大牙撩猫逗狗,净乐去了。就算当鲛人,她也只怕会天天在海里骑着鲨鱼锤螃蟹吧。
思索间,徐行就要手起刀落,神通鉴是真怕她一刀给自己戳死了,咆哮道:“别!我信了!!我信了还不行吗?!!而且我提醒你,鲛人的血不能治自己!你的伤口恢复得非常非常慢,你都没发现吗?!”
这点,徐行倒是早就发现了。她总觉得自己伤口愈合太慢了,之前在穹苍时指腹被剑锋无意划出的伤痕,至今还未消失,泛着浅浅的
红色。先不说别的,止血也很慢,现在手臂还在淅沥沥地淌。
而且还很痛。不该这么痛的。
神通鉴难得这么肃然地道:“不论如何,你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万一被人发现了,可能就是弥天大祸!”
主要是,她之前还兴冲冲逮到一只狐狸卧底,抓着这把柄把人家祸害得可以。结果回首一看,自己屁股更是好不干净,这要怎么办?
其实,神通鉴要是将这担忧说出口就好了。徐行会让它觉得自己的确在杞人忧天的。毕竟她一向严于待人,宽于待己。阎笑寒当卧底罪不容赦,她当卧底那咋样了?
“淡定。”徐行善解人意地安抚道,“能不能活着出去还不一定呢,不用想那么远了。”
神通鉴:“……”
虽然已经说过很多次,但我果然还是很欣赏你的乐观。
徐行方才突破禁制,强行利用鲛人的天赋将自己送了进来,现在只感觉浑身发疼,抽痛,连着太阳穴一起。面前第二次见到的小石台泛着微微的红光,上面的尸解之阵东西南北已亮了三边,只剩西边那一部分还是黯淡的。
徐行凝目而看,忽的发现上面噼啪缀了几点鲜红,她一怔,后知后觉那是自己鼻腔里淌出来的血,信手抹了,继续看。
神通鉴担忧道:“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徐行话风一转,难得懊恼地轻挠了一下腮边,叹道,“也不是没事。……我,完全看不懂啊。”
神通鉴惊弓之鸟般道:“是不是因为鲛人的缘故?你对人族绘出的图画不是很敏感?”
徐行反问道:“不能怪这个吧?”
神通鉴很是敏感:“那怪谁?难不成怪我??”
徐行静静道:“怪玄素。”
“……”
玄素只身未出穹苍,却永远活在徐行口中,真是师徒情深。徐行仰头看明月,每逢阵法倍思亲,玄真子前辈也不知现在身在何方?
徐行叹了口气,调转身子,轻轻一点地,便半倚在石台之上。不是她对这埋骨之地缺乏敬意,只是四面八方的枯水已然翻涌上来,她再不换到高处,怕是无处落足了。
神通鉴道:“转生木呢?”
徐行指尖摸了摸,莫名道:“贴着心口放了。不知为什么,缩成小小一团了?你那小同事没告诉你为什么吗?”
“没有。别叫它同事!我可不认。”神通鉴心有余悸道,“不过,我总感觉它传话的语气很熟悉。那种冷飕飕阴凉凉的感觉……”
事已至此,不如先捋一捋现今得知的情报。
神通鉴愤愤道:“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多行不义必自毙。郑长宁自己亲口起的誓!看现在这个结果,他定然是卸磨杀驴,结果遭报应了吧。我呸!”
“唔。恐怕不是。”浩浩枯水接天而来,众生的倒影落在水中,不少见熟悉的面孔,只是皆双目紧闭,沉溺在自己或哭或笑的记忆幻梦中,画面纷纷。徐青仙在某个角落里,无甚表情地睁开了眼。徐行撑腮看着,像是在自言自语,“虽说这种发展比较符合期待,更‘善恶到头终有报’,但很遗憾,很多时候都是事与愿违的。一个人违背了誓言,并不会受到惩罚。”
比如郑长宁这个死了十里八乡连着放鞭炮的缺德货色,唯一能让他受到惩罚的方式,绝不是违背誓言,而是遇到一个能治他的人。
傲竹死了,并不能改变什么。至少现在看来,不能。她有怨气,但不足以撼动这个巨物分毫——生前都不能,死后又怎会改变这个事实?
神通鉴道:“所以,你坐在这里,是在等什么?”
徐行道:“等一个人。”
神通鉴胡乱猜道:“谁?谁会知道你在这里?徐青仙?还是君川吗??”
为什么总提到君川?搞得好像他离了自己就马上要死掉一样。也没这么弱小、这么无法独立吧?徐行无言片刻,方道:“卜白秋。”
无数惨白的指尖冒出了水面,随着水波沉默地一起一伏。这些手都已经被水泡的骨肉分离,皮肉就像烂掉的棉絮一般软绵绵漂浮在指节周围,看着极为瘆人。
其中有一只白森森的手,指节上布满了奇特的骨刺,形状扭曲,像是被人生生折断五指之后愈合的痕迹。
徐行缓缓向前倾身,低头,伸手,指尖和那只白骨微微一触,阴冷的感觉霎时扑来。她并未退缩,而是反手,掌心向上,像对待一个值得尊敬的故人,以一种可称虔诚的姿态,轻轻握住了那只手的第一指节。
顷刻间,无数飓风般的画面席卷而来!
她站在山巅之上,唱《快活三》,她看不见底下是随时准备开掘的镇民们。众人都以为接了个夜里的大活,可以贴补好一阵的家用,面上满是兴奋。她不情愿,却不得不情愿,呜呜咽咽的声响中,远处的狗也凄凉地迎合起来。
星移,地动,山挪,她听见郑长宁温润的声音:“你们镇上好像有一个传统,叫做‘打生桩’。动工之前,选一个人埋进去,这样做什么都会顺利。你觉得如何?”
“埋一个都能保佑顺利,那埋多点,岂非更好?”
下一瞬,所有声响都不见了。
郑长宁不仅将她埋进去了,还连带着在场的所有人一起,混进矿山里。这些人嘴里含着咬魂玉,甚至到死都没发出声音。
“……”
傲竹没有走,她的肩背还是那样直,没有闭上眼睛。她总是站在郑长宁面前,用一种死海般的眼神看着他。
“别缠着我了。”郑长宁醉倒在榻上,烦不胜烦地掷过酒杯,酒液透过她的身躯,直接洒在地上,他哂笑道,“活着都没用,死了还有办法么?”
她不见了,这是件所有人无法忽略的大事。流言纷纷,郑长宁开始觉得自己做事有点急躁了。虽然不会有人联想到灵石矿上,当时知情的人都死了,但,万一呢?
要给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
深夜水边,无人的戏楼上,有个小叫花子仿佛听到了声音。
她抬起头,有点狐疑地四处张望,似是非常诧异,为何自己会在这时听见乐器的声音,为何现在还有亮光。
许是觉得有机可乘,能偷点油带回去,小女孩蹑手蹑脚地自墙顶翻了进去,下一瞬,她便被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有人上吊了!!!
她想跑,却脚软了,只和那具尸体面面相觑了很久,动都不敢动。但她不是家里有人宠爱的孩子,平日里就上窜下跳四处奔逃,胆子比寻常小孩要大。她很快就积蓄起了一点气力,却没有马上离开,总觉得这张脸远看很面熟,虽然没见过,但给人一种莫名的好感。
“太可怜了。”徐行听见这小孩老气横秋地说,“吊到明天早上,都不知道要什么样了。”
听这语气,她这么小就见过尸体了么?
小女孩也不能叫人,否则她夜半偷溜进来的事就暴露了。于是,她吃力地搬来了凳子,叠了两层,试图踮起脚,将这可怜的吊吊给抱下来。她本来以为自己无法成功的,毕竟死人很沉,但她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连抱带拖、摇摇晃晃地将人弄了下来,让人终于可以平躺在地上。
白毛毛的月光越过屋墙,朦胧地照在地上。
徐行听到有人不断在说:“不要!”
可惜,只有她听见了,小女孩听不见。这小女孩专注地看着地上的人,四处看着,似乎是想找块布盖上先,但她圆圆的脑袋转动到一半,却陡然僵住了。
她应该是想到了什么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比如,上吊死的人不该是这样。手中的人在上吊之前,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月光下,小女孩面黄肌瘦的脸上,反常地嵌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灵动眼睛——
增添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挖掉一双眼睛,就能轻易看出来了。
她就是,小时候的卜白秋。
第53章 傲骨失流11再不靠谱的人当了师尊也……
不得不说,卜白秋小时候除了太瘦没其他毛病,看起来就是个机灵的小孩儿,没半点神棍气质,也没有现在这种活人微死的无谓感。
徐行幽幽站在旁边,了然道:“原来是这么认识的。这算不算是一种,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死?”
神通鉴:“……”大人。求你闭嘴吧!没看见人小姑娘都快吓尿了么?!
但卜白秋还真不是被尸体吓着的。她目光的落点分明在别的地方——多半是因为徐行这会儿也处在一个半死不活的状态中,遂免费领了张阴阳眼一日体验卡,她也看见了,虚幻的红衣身影缓缓站起来,有点茫然地环绕着四方,随后,死死盯着卜白秋不放。
这事办的。冤啊!小孩额角汗都快淌成河了,动也不敢动,半晌,苦着脸道:“那什么,大姐姐,冤有头债有主,真不是我把你挂上去的!你看我这身板,我绝对搬不动你的!”
傲竹道:“你看得见我?”
卜白秋硬着头皮道:“我也不想看见啊……这样吧,你有什么冤屈,说出来我看看能不能帮你。”
傲竹还有点懵:“我……”
卜白秋打断道:“别我了,姐!天都快亮了,再不说来不及了!你就说,谁害的你?”
徐行心道,难怪她对吊死会是什么样子了如指掌。天生阴阳眼,看过的鬼比吃过的饭还多,练就了一身“睁眼瞎”的看家本领。不过,她见着的大部分鬼应该徘徊不了多久,在天亮时便会消失吧。
她一个小叫花子,说“帮”,顶多就是把真凶的名字找个机会捅搂出来。然而,这对那种重视名声的富贵人家还算得上有点用,对上郑长宁,就是在自寻死路。
傲竹于是道:“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