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嫡长即侯位已成定局,这位小侯爷又何必对胞亲赶尽杀绝?
到时候杨家沾上了这类罪名,即使再肯大义灭亲将功补过,也只怕是闹的一身洗不去的腥……
于名、于利,都说不通。
除非是杨小侯爷忽然失心疯,对这位二弟恨到了意图生食其血肉的程度——
那怕是到了凌迟的刑场上,还能花钱托人摆个盘。
白蓉镜定定神,尽力让自己显得更沉稳些;
实际上坐在这里的,除了宁蕖和杨驻景,也只有他年纪最小。
杨驻景对着他如此恳切之语,仍冷着脸;
举高了些宁蕖的小臂,施施然下地走了一圈,又拾起自己那把漆角弓。
荆中和想骂他此时竟还有拿起御赐之物的脸面,奈何场面紧张,不得不静观其变。
顶上传来刀剑出鞘,机括响动的声音,是暗卫们都准备好了。
杨驻景牵着宁蕖,在堂中站直,扫视了一圈,眯起眼睛:
“机会?”
“要说机会,那就不该我给。”
主帅手中的茶杯发出喀啦一声。
宁蕖知道挣扎无用,干脆平静下来了,眼神如一潭死水,任对方钳制自己。
他做不成的事,自会有人替他做成。
只是可惜了,回不到京城,辜负了陛下和沈帝师的信任。
他听说披香苑又修葺了,比从前更美上十分……
杨驻景抬了抬下巴,怒极反笑,神态间多了八成跋扈;
周围人正都诧异紧张,却听他道:
“末将无状,要请诸位长官给我弟弟一个机会。”
“我与荣清一同长大,绝不信他会做如此卑劣之事。”
第97章
堂中一阵讶然。
都是沉稳的人, 此时却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再顿下来好好想一想局面。
听这位忠瑞侯世子的意思,不是要害自己的胞弟, 反而是要保他,为其证明正身。
只是此事几乎已是板上钉钉, 又怎可能有转机?
除非管中内容有异……但作图包装都是在暗卫监视下进行, 倘若真有异常, 早该报给宁蕖了。
“……你有什么凭据?”
杨戎生已经被这一晚上的事情折腾的身心俱疲,比打仗还要累上三分;
纵是勉强坐直,看起来也如老了十岁一般。
“无凭无据, 只是相信荣清的品节。”
杨驻景坦然回视,面对主帅,面对父亲,竟不见一点应有的恭敬。
“荣清读的书比我多,见的事也比我杂, 不会分不清大是大非。”
“我作为他的兄长,虽有偏袒之嫌,却敢对圣人御赐之物发誓,此刻句句属实。”
“…………”
杨戎生垂下眼,不再说话了。
或许是因为他是主帅,不能有所偏私;
或许是因为他上了年纪,再没有这样的心气了;
总之他现下竟比不过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的勇气, 敢在刀剑之下、在所有人面前力争亲人的清白。
旁人或还在猜疑这是什么宅斗的冒险手段, 只有他这个家主清楚:
以杨驻景的心性, 绝无可能有半分不轨之意。
这孩子突然发难,挟持督军为质, 无礼相对所有人;
只可能有一个原因:
他要拿自己的前程、自己这些天攒下的美名,去换一个机会。
去换一个没人敢确信结果会如何的机会。
宁蕖悠悠开口,语气有些有气无力:
“……杨小侯爷,休怪咱家没提醒过你;”
手上太疼,疼得他有点恍惚了。
好像昨日两人还一同在抚宁驿纵马,一同跟在帝师后面吃灰;
窝在驿站里,住在隔壁,一个弄着热水,一个叼着饼。
一样的年轻,一样被圣人委以重任,一样弄不清情况,互相小心打听着,对方是否知道的更多些?
可怎么就弄成了如今这样呢?
他一点都不怀疑杨驻景会杀他,杨驻景身上的血腥气太重了,萦在他鼻尖,令他犯呕。
他这些天见过太多死人,在这杀星面前连一刻喘息都无法多得,顷刻间就失了生机。
他和那些人一样,也都落入杀星的觳中了。他既恐惧,又恶心,唯一能说服自己的便是为了圣人的面子不要发抖。
安芰叮嘱过他,要他小心,要他安安稳稳做事,完完整整回去,少与不该亲近的人亲近。
他没有听。
所以他如今也没得选。
“这一笔账,如此糊涂蒙混过去,对各位,对杨二公子,可都算得上是最好的结局了。”
固然没人相信杨荣清,可也没人责备他。
最多也只是围着他,做些可惜的假笑,叹息一代忠瑞侯世子竟因年少无知做了些错事;
可是毕竟没有罪降下来——要躲开圣人的怒火,不是谁都有这个幸运的。
如此行事,虽然不明不白;
可是许多事、许多人,都得是不明不白着才能维系下去。
杨驻景却只答他:
“黑便是黑,白便是白。”
“杨家人一向坦荡行事,没有什么需要遮羞的。”
“与其受各位一场含糊又自我感动的无效掩护,倒真不如让舍弟死也死个清楚明白。”
“——宁公公,勿要疑惑了,拆吧。”
他字字都说的慢,却字字都不容置疑。
周身的人都不动了,唯恐再有什么动作刺激到他——也可能是怕暗卫扑下来时碍事;
总之杨驻景明明身处军营最为严密肃穆的一道营帐中,却好像得了完全的自由一般自在。
好似命已经豁出去了,身份也不在乎了,一切都抛下了。
无论是主帅的避而不看还是白蓉镜的审视还是荆中和的怒火,对他而言都不值一提。
心既已挣脱出去了,谁又能束缚他呢?
他就只是站在那里,如打了胜仗一般骄傲。
宁蕖听他说罢,怔了怔,又慢慢道:
“……如此。”
“你还真是和姚先生学到精髓了。”
宁蕖晃了晃被制住的手,费了些力气才收紧五指,捏紧那张纸,慢慢地抬起头:
“国舅爷,白督军,荆特使。”
“杨千户这一番话,倒叫咱家想起来了些宫中旧事。”
“虽不能讲出来,但那事情的经过是个讲究’义‘的,也因此将有个好结局。”
“光是为了这个,咱家就愿意担这个风险,把杨二公子这幅大作拆开与各位一观。”
他说的好似前言不搭后语——无所谓,他也并不希望其他人听懂。
他只是忽然想通了某些事。
倘若帝师在这里,听了杨驻景这些话,也会让他这样做。
“——若是闹出了什么事情,收不了尾;”
“陛下怪罪下来,咱家就与杨千户、杨二公子一起担。”
纸卷一展开,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更不要说谁受什么处置;
但他也只能如此说。
他不是畏惧,他以为他是该做些事的。
帝师教导他,掌着权力,便不能只做掌权的事;
还要做只有掌权的人才能做的事,且要尽力而为,要问心无愧。
愈是在高位,愈是要如此。
做他人不敢做之事,做他人不能做之事,是为“敢为天下先”。
杨驻景竟不生疑,轻易松开了手,看着他。
气氛顿时更加剑拔弩张——此时只要督军太监一句话,这位敢在主帅营帐造次的千户就会被穿成筛子。
但宁蕖什么也没说,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他只是叹了一口气,随后真的慢慢展开了那巴掌大的纸卷。
墨迹慢慢露出来,一根一缕,交结成舆图形状;
有山、有平原的标记,正是茂州边疆布防。
宁蕖更深地叹了口气。
能是如何?也不过如此。
但盯着他的人既没有说停下,他也就只好再细细看上几眼。
他凑近去,直到漆黑的墨痕几乎擦在他鼻尖,劣质墨的味道充斥起他的鼻腔——
宁蕖忽然停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咦”。
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杨驻景已从跋扈的站姿改成了单膝下跪。
膝盖着地,无比响亮的一声。
“方才多有得罪,末将愿受任何责罚。”
……
杨戎生又笑的出来了。
几位特使督军,还有他那个“胆大包天”的儿子,此时都围在他边上;
虽然不能直说贺喜的话,但总会是不把他当个罪人来看了。
荆中和把着扇子,大大方方笑道:
“听芙卿方才所说,二公子改过的这一幅图,竟只和他与主帅商议的结果差几个细节呢!”
“真真是父子间心有灵犀,令郎竟把家传功夫学的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