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张得像在拍电影。
越萤愣了一下,她见过这样装束的人,就在几天前。
是在被挑选去电影剧组跑龙套的那天,他们几个没有上镜经验的学生穿着校服,在太阳底下一遍一遍的走戏,热得快要中暑。
那个从港城来的大明星钟韵仪就坐在树荫下慢悠悠地喝着咖啡,即使穿着朴素的戏服,也能看出她从头到脚都透着矜贵,助理蹲在一旁帮她翻剧本,室外制冷机对着她吹。
当时在钟韵仪身后,就站了好几个这样的人。
“你们是什么人?”越萤皱起了眉,警惕地问道:“这是我家,有什么事吗?”
房门在她面前打开了,有过一面之缘的钟韵仪出现在门后。
钟韵仪今天没穿戏服,她穿了一袭打眼看过去就知道无比昂贵的香槟色丝质长裙,浓密的卷发坠在胸前,妆容精致的脸上,一双精心描绘的眼睛朝越萤看过来。
钟韵仪已经不再年轻了,可是岁月不败美人,反而赋予了她沉淀过后的气质。
此刻站在逼仄的玄关,美得几乎盛气凌人。
“回来了,”钟韵仪语气温柔地说。
她的普通话带了些港城口音,并不难懂,但是越萤听着莫名有些不舒服。
越萤皱眉望过去,发现可能不舒服的来源是她的眼神——
钟韵仪的眼神并不像她的语气那样温柔。
从越萤出现的那一刻,钟韵仪的视线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并不是善意的注视,而是从头到脚的打量,最后又将视线直直地投向越萤的眼睛。
眼神冰冷直白得近乎冒犯。
有一瞬间越萤几乎以为自己在被蛇注视。
钟韵仪慢条斯理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女。
个子很高,穿着质地差劲的皱皱巴巴的校服,额角的碎发因为汗湿而黏在脸上,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正在一刻不停往外散发令人作呕的腥味。
她看向越萤的脸,最抓人的那双桃花眼,形状熟悉得让钟韵仪生理性不适。
明明是一张颇受上帝宠爱的脸,却挂着睡眠不足的黑眼圈,眉头因为困顿而习惯性地微微拧着。
变成了生活重压下麻木而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十七八岁的少女,最珍贵的青春期,自尊心最敏感最脆弱的年纪。
这一切在钟韵仪看来,只需要两个字就能概括。
狼狈。
可是面前的女生,瘦弱的脊背像挺拔的竹节。
越萤站在那里,像是完全不为自己的狼狈感到半分不自在——或者说越萤根本不觉得自己狼狈,只单纯的为钟韵仪的出现而觉得疑惑。
那双桃花眼淡漠地看向她,问:“钟小姐,您出现在我家有什么事吗?”
越萤歪头示意了一下手里的东西:“让一下,我要给我妈妈做饭了。”
第4章 我答应你。
越清茹听到了动静,问:“阿萤,是阿萤回来了吗?”
“嗯,是我。”
钟韵仪错身让开,越萤走进房门,把那群西装男关在了门外。
越清茹瘦成了一把骨头,胸腔因为呼吸急促而剧烈起伏。她倚靠在沙发的角落里,大热天还戴着一顶帽子,肤色黄得不正常。
看到越萤走进门,越清茹勉力撑起一个温和的笑,问她:“今天怎么回来晚了。”
“老师拖了会儿课,”越萤在玄关处换完拖鞋,走过来蹲在越清茹面前,捏了捏她的膝盖,轻声问:“饿了吗,坐着累不累?要不要我抱你去卧室躺会儿?”
越清茹点点头,越萤轻松地把她横抱起来,放到主卧的床上。
帮越清茹摘帽子的时候又带下来几根头发,越萤装作没看到,微笑着帮妈妈垫高枕头。
越清茹眼神复杂地说:“阿萤,你难道不想问我那个人是谁吗?”
“钟韵仪?”越萤说:“我们欠她钱吗?”
越清茹笑了,摇摇头。
“那不就得了。”越萤说:“我先去炖汤,要是难受的话叫我,我给您拿药。”
麻醉类的止痛药因为有上瘾的副作用,管控格外严格。越清茹出院时办了麻卡,但是每次也只能拿一周的药量,如果某一天吃的超过计划的量,那么下一次剧痛来临时就只能硬抗。
担心越清茹疼痛发作时失控,止痛药被越萤锁在了柜子里。
越萤关上卧室门,转过身才发现钟韵仪一直站在玄关处,安静地看着她们母女。
钟韵仪不开口,越萤也不理她。
走进厨房穿上围裙,越萤先蒸了一碗蛋羹,榨了杯西芹汁,随后动作利落地清洗牛尾,在冷水锅里下了料酒姜片开始焯水。
喝牛尾汤可以升高白细胞这个偏方,还是同病房陪护的阿姨告诉越萤的。
当化疗失效、靶向药失效,一切科学的手段都无能为力时,偏方就成了最能慰藉人心的东西。
蛋羹熟得快,她先给越清茹端过去,随后又回到厨房,把焯好水的牛尾放进电饭煲定时,给自己煮了碗面。
一整套流水作业,动作熟练,仿佛重复过几百遍。
钟韵仪就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
越萤坐在餐桌前吃饭的时候,钟韵仪就拉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也不讲话,就耐心地等。
她把面吃完,把碗洗干净,牛尾汤的味儿从旁边飘过来,手撑在洗碗池旁,侧过头问:“看够了吗?采风的话要给钱。”
钟韵仪这才开口,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们谈谈。”
“你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吗?”
越萤看着她。
钟韵仪的眼神她并不陌生,从她年幼时起就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被怜悯包裹的窥私欲和夹杂其中的恶意纠缠在一起。
问题在被说出口之前,提问的人就已经预设了她的尴尬和崩溃。
但对方总是会失望。
和年幼时一样,越萤神色冷漠,“死了吧,没兴趣知道。”
钟韵仪并不对她的敷衍惊讶,只是继续问:“那你有没有兴趣知道,morphine对晚期癌痛的效果微乎其微?”
越萤表情微动:“你到底想说什么?”
钟韵仪笑意不变:“现在能和我谈谈了吗?”
钟韵仪虽然只来拍几周的戏份,但还是在禾城的富人区租了套别墅。
助理给越萤添了杯茶,关好门,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两个人。
“你恨他吗?”
钟韵仪在电影里的角色是个高中心理老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入了戏,用一种很温柔的语气问她,仿佛做好了听她倾诉的准备。
越萤的表情有些茫然。
该怎么说呢,谈不上恨或者不恨,她只是对“父亲”这个概念很陌生。
越萤小时候见过越清茹的结婚证,另一方的信息被越清茹拿马克笔很潦草的涂掉了,证件照也被剪得稀碎,她不是没问过那个人是谁。
越清茹摸了摸越萤的头,用一种很温柔很难过的眼神看着她,蹲下身,和小小的越萤视线齐平,说:“他是你的爸爸,但是妈妈很不喜欢他,我们以后不要提他了,好不好?”
于是越萤后来就再也没有问过了。
除了有好事儿的人会瞎打听,越萤的成长路径和其他小孩没有什么不同——她偶尔会觉得自己从越清茹哪里得到了比其他小孩能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更多的爱。
在越萤还是一个小豆丁的时候,无论越清茹在干什么,在跟谁交谈,只要越萤跑过来抱住妈妈的腿,她都会蹲下身,耐心地听越萤那些乱七八糟没有逻辑的童言稚语,然后认真回答。
她给一个小朋友和成年人同等的尊重,和她能给予的所有的爱。
没有比她更好的妈妈。
“父亲”并不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概念啊,不是吗?
在生命之初就共享过心跳的人,给予她血肉、钙质和灵魂的人,是妈妈。
越清茹生病后曾经像交代后事一样把手里的东西一一交待给越萤。
她知道了越清茹有一张银行卡,越萤一个人去银行拉了流水,每个月固定会有一笔钱打过来,但是越清茹从来没有动过,直到某个时间段,对方也不再打款。
她拿里面的钱支付了医院的欠款,越萤知道这些钱大概率来自她的生物学父亲,但还是觉得陌生。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对方只是一个npc而已。
恨他吗?犯不着,恨也是需要力气的。
越萤太累了,没有那么多精力分给不相干的人。
“能不能说话直接一点,”越萤皱着眉对钟韵仪说:“我下午还要上课。”
钟韵仪的笑僵了一下,有些不悦地快速拧了下眉,低头从包里拿出越清茹的病历,和一份省会城市的高端康养医院的宣传折页。
推到越萤面前时,又恢复了温温柔柔的表情,说:“我可以让你母亲最后几个月好过一点。”
一边是终末期三个月的倒计时。
一边是7天30万的护理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