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明有河刻苦寻觅的那只白猫,当真与城中的蝴蝶精厮混在一起。
它甚至还替蝴蝶精登台表演。
明有河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蹭了蹭它,揶揄道:“慎拾得,你什么时候改名叫小咪了?”
慎拾得瞪他一眼,摇身一变,变回花容月貌的“花沾衣”,毫不犹疑给了明有河一脚。
“傻狗,你来做什么?”
“我变不成人了,向你讨个法子。”明有河单刀直入,“你上回不是说你会这招吗?快教教我。”
“这是求人的态度吗?”慎拾得说完又悄摸地撇了一眼丛不芜,“你放着身边的大人物不用,找我作甚。”
它只是一只会弹琵琶的小猫咪。
“小咪,你在和谁说话?”
珠帘微颤,眼前的房门突然自内拉开,花沾衣看着慎拾得,皱眉道:“你怎么还用着我的脸?快不变回来。”
明有河窃窃低笑,慎拾得不情不愿地变成一个白衣翠衫的傲然公子,干巴巴地指了指明有河与丛不芜:“哦,这是我朋友。”
丛不芜:“叨扰了。”
他们一看便知有话要说,花沾衣敛眉,侧身道:“二位进门来说吧。”
冠十三娘跟随那根引路毛赶来时,赌坊已经清了场子,花沾衣哭得梨花带雨,慎拾得瞧得心里难受,不住地为她擦着眼泪。
“沾衣,你别伤心。”
冠十三娘横眉立目:“妖怪,还我血亲命来!”
丛不芜轻轻抬了一下手指,冠十三娘的眼中瞬间迷茫起来。
这事儿要追溯到一百六十年前,彼时花沾衣还只是一只平平无奇的花蝴蝶,在花园中纵情嬉戏。
春日赏花的小姐误打误撞为它开了智,还煞有介事地为它取了个名为“花沾衣”。
花沾衣那时还不会说话,更不会幻化人形,扇起翅膀随小姐回了府,一人一蝶快乐地度过了半年。
夏去秋来,花沾衣实在经受不住寒冷,只得辞别小姐。
待到雪融春暖飞回来时,去年的府邸却变了个模样。
官场沉浮向来如此,一念之差便会万劫不复。
花沾衣苦苦寻觅许久,才在死牢中见到了满面愤恨的小姐。
小姐兴许不再认得它,只是看见小小的窗口中一只彩蝶冲开光束向她飞来。
花沾衣看着冲过来的冠十三娘,这一瞬间,前世今生两道人影悄然重叠。
前世她满面愤恨,恨的是别人;今生她满面愤恨,却是恨花沾衣。
“是你说你有血海深仇,死不瞑目。”花沾衣突然起身,不待冠十三娘说什么,便急急道:“你一遍遍地说着姓冠的害了你全家,求我为你报仇雪恨……”
她藏了一肚子委屈,眼泪如河水决堤:“若不是你求我,我也不会一直被困在这座城里!”
冠十三娘为花沾衣开启修道之路,花沾衣必须报答她,此乃因与果。
只是前世冠十三娘含恨而终,不知在她死后不久,姓冠的高官及其近族就被架上了断头台。
无巧不成书,她如何都料想不到,冠氏远亲仅存一脉,转世投胎的她偏偏成了这一脉的后代。
花沾衣不敢杀生,只敢将十三生魂囚在一个广口瓶内,她想起自己勾魂那夜见到转生的冠十三娘时,心情是何其复杂。
“还给你。”花沾衣不愿再看面目全非的眼前人,“你的亲人都在这里。”
慎拾得将手边的那个白玉广口瓶交到冠十三娘手中,问道:“你可知如何引魂入体么?”
冠十三娘:“知道。”
慎拾得抬起手,作了个“请”的姿态:“恕不远送。”
“人死如灯灭,前世的我,并不是今生的我。”冠十三娘抱着广口瓶走到门口,想了想,又停下脚步,对花沾衣说道:“耽搁你这么久,实在抱歉。”
“人死如灯灭……”
丛不芜不禁失神,她曾经听过这种话。
“人死如灯灭,如果我死了,你不要来找我。那时我的母亲不再是我的母亲,父亲不再是我的父亲,我也不再是我了。”
“性格迥异,相貌不一,你说,我还是我吗?”
……
慎拾得适才在与明有河互损时,已经将看家本领传授一二,足够明有河三日之内生出人身。
花沾衣一个错神,丛不芜与明有河已经走了多时了。
桌上留有一面铜镜当做谢礼,慎拾得拿过来观瞧半晌,看出确定是个宝贝,让花沾衣好生收了。
外头寒风刺骨,丛不芜有些心不在焉。
明有河似有所感,便试探道:“你有心事?”
丛不芜却说:“算不上。”
明有河踟躇一会儿,心知丛不芜可能需要静一静心神,于是说道:“我好困,我要自己飞回去,你自己走回去吧。”
慎拾得喂他吃了一颗药丸后,他就一直喊困,丛不芜不疑有他。
“也好。”
明有河虽然变不了人形,法术却日益精进,丛不芜不用为他的安全思虑太多。
雪如棉絮铺在地面,丛不芜漫无目的地走到一处窄巷,抬眼看见一面断墙。
这般场景,何其熟悉。
一如从前那样,墙的另一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丛不芜站定不动,墙后的脚步也跟着平息了。
古旧墙壁将雪地分作两半,苍茫雪中犹然显现出一抹金黄,与蓝衣依旧的丛不芜隔墙而立。
礼晃高冠博带,一袭金衣,神色疲惫,似是仓促赶来。
他有意让丛不芜听见声响,等待着她的选择。
四周阒无人迹,地上留有两串脚印,分别来自不同方向,于此汇集。
礼晃等了又等,心中算着时辰,忍不住开口道:“不芜,我们不必相见。你和我说说话吧,隔着墙……不愿违背誓约。”
他周身自信以至于自负的气息一去不复返,似乎筋疲力尽,受尽折磨。
礼晃抬手按住墙面,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不知从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那时我也……”
他兀自絮叨许久,终于鼓起勇气道:“你闭上眼睛,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就一眼……”
礼晃没有听到丛不芜的拒绝。
他迫不及待地走到墙的尽头,心如擂鼓,平复片刻才敢慢慢转身。
那里了无人迹。
风卷起雪,甚至快要完全覆盖住丛不芜留下的脚印。
她早就走了。
在很久之前。
他早该知晓会是这样。
片玉雪花攀在肩头,礼晃凝不起气力去拂,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空无一人的雪地,落寞落满眉梢。
丛不芜披了满身雪归来,棺材铺中光明亮堂,迎接她的是头上顶灯的骷髅童子。
眼前灯火通明,数十具身材矮小的骷髅立在原地,相**燃了头上的蜡烛。
明有河围着他们走来走去,“这会儿怎么不嫌烧头发了?”
骷髅童子头上烛火摇曳,说道:“店主要走了,我们也要投胎去了。”
黄色的光晕歪在丛不芜脸上,她问:“你不是说你不会点灯吗?”
骷髅童子端正神情:“你懂不懂规矩啊,我们是店主找来的,第一盏灯要让店主先点才对。”
丛不芜与明有河在棺材铺中歇了一晚,棺材中的十三口人还没醒来,不过想必也就在这一二日内了。
破晓时分,丛不芜向冠十三娘辞行。
骷髅转世投胎,一楼早已空空如也,地板上空余蜡油星星点点。
昨日风雪交加,今日天公倒是作美,是个难得一见的艳阳天。
檐头雪融,水滴连成一线。
街上欢声笑语,赶早行商的人正手拿笤帚在打扫街上厚厚的积雪。
鲜活的人气让丛不芜的心情也随之明媚了几分,周身“生人勿进”的气息敛去不少,是以在半街口被一个脸上贴着山羊胡的少女喊住。
少女女扮男装,许是偷跑出来的修仙弟子。
她的摊前立着一面算卦的黄旗,向丛不芜极力推荐自己手中样式各异的红绳。
“道友,你这小狗真可爱,和我这消灾红绳多般配啊。”
丛不芜看了看那些红线缠绕的绳子,问道:“这红绳怎么卖?”
少女伸出两根手指:“两个铜板,不管用包换。”
丛不芜欣然付账,钱货两清后,她正要走,少女又脸色大变地扯住她的手,将她拉到了摊前。
“道友请坐。”
丛不芜一脸莫名。
少女装模作样地将山羊胡捋来捋去,笑道:“我与道友有缘,再给你看看相吧。”
唯恐丛不芜拒绝,她又连口说:“道友放心,看相不要钱。”
丛不芜与明有河已经游览了大半江山,昨夜打定主意不再游玩步行,出城之后便要直奔东湖。
此时明有河想看这少女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便悄悄给丛不芜递了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