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中有过传闻,嫁入董家的裴氏次女与其子董翊,在裴氏覆灭当日恰归家省亲,然而查遍裴氏全族尸身,并未寻及二人。此后这母子二人便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未过两年,兵部侍郎也即董翊之父,便被如今的安太傅查贪降罪,全家流放,死伤殆尽了……]
即便她早有猜测,但如今真正确认了,望着这巍巍殿内数百座无名牌位,戚白商还是难以遏止地心口栗然,浑身冰凉。
说不出是怕,是悔,还是悲。
难怪他恨安家入骨。
难怪那夜在行宫启云殿外,他抱着她从熊熊烈火中逃出,听到舅父叫破她身份时,望向她的会是那样恸绝的眼神。
那一刻他后悔了吗?
悔不该将她这个害死他全族性命的世仇之族的女儿,冒死从烈火中救下?
可你若悔了,为何又要一而再执迷、乃至今日还要带她来此,教自己身陷险境呢。
生死尽付于她一人之手。
他怎敢的?
“……”
戚白商正情绪汹涌难抑,忽觉眼尾覆上温凉如玉的指骨。
她一滞,掀起眼睫。
那人不知何时出了祠堂,踏下石阶,此刻就停在她面前,抬袖擦去她眼角水痕。
“为何哭了。”谢清晏哑着声问。
他停了两息,似是要笑,却终未能成:“是怜我无泪可落,代我哭的么?”
戚白商湿红着眼,仰脸望了他数息。
终究在谢清晏情不自禁沉沦着俯身欲要吻下的眼神前,她侧身,避了过去。
谢清晏滞停住身。
“谢清晏,你不该带我来此。”
戚白商平复了泪意,侧回眸望他,又越过他身侧,望他身后于夜色烛火中巍巍的无数牌位:“九泉之下,你叫亲族何安?”
谢清晏瞳眸微颤。
须臾后,他低声笑起来。
“……我早便是世间最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
谢清晏垂手,执意将戚白商藏在袖间捏得紧颤的手攥入掌间,覆裹住,“不差这一桩。”
然后那人抬眼,缓笑轻嘲般,拉着她走向这座祠后:“若有报应,便教他们尽来索我的命。无干旁人。”
戚白商来不及推拒,也不忍推拒。
她红着眼眶跟在他身后,由他牵着,绕过院墙亭廊,草木曲折……
最后停在一座孤坟前。
坟旁立着棵古树,月华下枝叶蔼蔼,足为孤坟遮风避雨,陪它历过不知多少载岁月流长。
戚白商仰头望着它。
不知为何,她觉着有些似曾相识。
像是曾在很多年前来过这儿,可又和记忆中不一样……
不待她想罢。
在坟前叩首的谢清晏忽低声说道:“她叫裴华霜,裴氏次女,也是我的第二位母亲。”
戚白商一怔,望向他。
裴氏次女裴华霜,便也是嫁入董家的董翊之母。
可他为何对她的称呼如此……
那人从跪地到折膝,最后缓直起身,在月下斜拓一道清孤侧影。
“我这一生,为了活下去,”
他似自嘲地笑了,“……喊过三个人母亲。”
戚白商呼吸微滞,心口刺痛加剧。
她难以忍受地蹙起眉。
“有人怜我,有人杀我。”谢清晏垂手,轻拂去墓碑上的尘埃,“她既怜我,又比这世上任何一人都更想杀了我。”
“……”
戚白商猝然睁大了眼。
直到这个刹那,她忽发觉出自己之前以为验证的全部猜想都在动摇。
怜他的,是静安长公主。
怜他又杀他的,是坟茔之中他第二位母亲。
那最后一位杀他的“母亲”,岂不才是他的生母……
生母,弑子?
[既有二三四,便该有一,大皇子呢?]
[……裴家覆灭当日,今上与诸后妃皇子在行宫秋猎,当时,裴皇后囚大皇子,于行宫启云殿纵火自焚。母子同殒。]
[那位大皇子,竟是被他亲生母亲活活烧死的……]
[戚白商,你记清楚。]
[我不是谢清晏,我叫谢琅。]
[谢琅……]
[谢琅!]
那些追溯回来的话声里,戚白商不可遏止地全身都栗然起来。
苍白的手蓦然捂住了唇。
她睁大了眼睛,眼眶里一下子涌上泪。
而在她被泪水模糊扭曲的视线里,那人快要融入夜色的墨袍被风吹得震颤。
唯有出口的声音平静如死寂。
“现在你知晓了,我为何恨你、恨你母亲。”
谢清晏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我至今记得十六年前行宫的那个下午,我跑入母亲殿中,看到的她那张绝望的脸。我后来曾发誓,会让安望舒与她的亲族一样露出那个神情,要他们沦入万劫不复的无间里。”
“对不起……对不起…………”
戚白商泪水潸然难止。
“我一定是太恨你了,恨得太深,纠缠太深,才会以恨为爱,行将踏错。”
谢清晏合上眼,一字一句如凿心刻骨。
袍袖下,他紧攥的指骨间一滴滴血色顺着指缝溢出,滴下,无声没入泥土中。
修长颈项上,那颗喉结沉涩地滚动。
像是咽下世间最锋利的刀。
那人声音沙哑,一道泪痕掠过他微颤的唇角:“后日便是我与婉儿的大婚,你我无论情恨、皆尽于此。戚白商,今生,我不想再见你了。”
无法克制的泪将戚白商的气息都吞没,她几乎说不出话,只能望着谢清晏跪在墓前的背影,一边流泪一边逼自己点下头去。
“好……”
谢清晏道:“皇后宋氏与我亦是杀母之仇,我会处置。春山是长公主的封地,谢聪的手伸不进去。我在那儿已安排好一切,你的两个丫鬟也都在那里等你。”
“你走吧,马车就在外面。”
“……好。”
戚白商栗然攥紧了冰凉的手指:“如果这是你要的,那我走。”
她情不自禁想起去岁行宫那场由她亲手燃起的大火,却无法想象,那时的他有多绝望、多恨他自己。
戚白商含泪转过身去。
[谢清晏!]
[你想替她死、是么?]
[区区妻妇之姊,便值得你如此不惜性命?]
[臣代戚家请命,求陛下将她逐离上京,永生不得还——]
“……我答应你。”
仿佛跨过时与空的长河,戚白商望见了那场火海虚影里,身影栗然、为她拦在刀锋前的背影。
“我答应你……谢琅。”
“今生今世,你的上京,我永不回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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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晏确实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从骊山一路向外,他沿途布置下的人甚至没有给戚白商留下半点回寰后悔的余地。
马车与驾车的车夫换过不知多少次,戚白商在半梦半醒间被跌宕的车身晃醒,恍惚间,觉着马车像是载着她,逃离一场追逐在后倾泻而下的山洪。
这般折腾了一夜又一日。
第二日傍晚,马车终于从荒野山林进入临近的城镇,在长街上慢了下来。
车夫嘱咐她途中不能露脸,便是下车,也是戴着帷帽的。
只是戚白商在终于踩上青石板路,仰头看向停了车驾的面前楼阁时,却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