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金属炸响像是鞭子一样抽在他的脑海里,每一记都抽得他皮开肉绽,这些声音像是魔物一样勾起了他最本能的恐惧,这样的痛苦新鲜而激烈,而他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不能逃。
再不能逃了。
这真是最好的惩罚了——申集川分明感到,当一种痛苦越重,另一种痛苦就越轻,好像这二者之间可以互相偿还。
说这是自欺欺人也好,是作茧自缚也罢,当他终于将当年的一切都一股脑地认下,不再为自己的失误作任何辩解,也不去为当初的选择做任何假设的时候,他确实觉得好多了。
在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时候,他在心底为自己换了一桩担子。尽管这并不比之前的负重更好背,但先前那些莫名的畏惧不见了。
他完完全全认定了自己应当背负的罪责,再行动起来时,反而觉得轻盈。
这一切的想法顺着柏灵的问题,瞬间从申集川的脑海中滑过。
他微微张开口,想着应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可是话到嘴边,他又突然警觉起来——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谈及这些过去的必要呢。
他隐隐感觉到柏灵似乎正是为了这些年使他痛苦的事情而来,又或者说,此刻她或许就在做她过去最擅长的事情——来帮自己把那些混沌又痛苦的念头卸下。
一时间,申集川仿佛惊醒过来。
他不能再顺着柏灵的问题想下去了。
他不能让任何人来碰这些往事。
谁也不会明白,比起解脱,此刻他更需要自苦,因为肩上的背负越沉重,将来他所能偿还的债也就越多。
至于向谁偿还,偿还什么……这些问题,都不重要了。
申集川眨了眨眼,他干枯的眼眶慢慢变得湿润起来,好像久无甘霖的天地突然落起了雨。
望着眼前的申集川,看着他微妙而细腻的表情,柏灵突然觉得这样的老人像是一只失去了硬壳的蜗牛,因为失去了一切的伪装,所以再没有力气来做言语上的对抗。
他的犹豫和困苦都直白地写在脸上,又慢慢变成某种安和的坚定。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申集川喃喃地道。
“您在……做什么?”
“……我老了。”他轻声道。
申集川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他凝视着虚空,凝视着往昔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觉得整颗心又渐渐宁静下来。
柏灵怔了一下。
她忽然有些明白眼前的老人在抗拒什么——连她自己也有些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她来见申集川,原本也不是以一个咨询师的身份。想来她应该是被申集川那句“想要睡一个好觉”的话给迷惑了,以为这也是一句“请帮助我吧”。
她不可能在申集川这里久待,申老将军也未必想要将一切重新梳理一遍——他早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世上的一切都在给出答案。
柏灵笑了一声,带着些微的局促,低声将话题岔开了。
这些事情她早就想到了,可柏灵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得知了鄢州的消息以后,她还是生出了想要再来见一见申老将军的念头……
而申老将军竟也愿意见她,且还在这件事上与她谈及这样许多。
在之后,申集川问起了阿奎力和兰芷君——这是他当下最好奇的事,柏灵没有隐瞒,沉眸讲述,申集川听得感慨——未曾想去年两头望被毁,罪魁祸首竟是沁园太子的后人,这又是何等的讽刺。
中间几次,老仆端着药进屋,扶着申集川服下。
申集川在服药以后,又变得有些困倦,老仆最后一次进来的时候,抽去了他垫在腰后的枕头,扶着他再次躺下。
“今后……要去哪里。”他闭着眼睛,悄声问道。
“我们一家吗?”
“嗯。”
“……不知道呢。”柏灵如实答道。
她倒是想回钱桑,但如今看来,陈翊琮又未必会放手。
只是这一次,她再不用一个人面对这些——想到这里,柏灵又觉得想笑。
“你们不应该活在这里……”
申集川慢慢地说道,他的眼睛已经合了起来,密集的谈话和倾听消耗了他原本就不多的力气,短暂的交谈过后,他又变回了最初孱弱的模样。
“老将军说什么?”柏灵没有听清。
“你们不应该活在这里,”申集川低声说道,“就好像,惠施当年……不应该死在东林寺。”
第一百零七章 解释
柏灵的表情微微扰动——几年前她就已经从衡原君那里窥探到了当年惠施死去的真相,但……申集川知道吗?
床榻上的申集川咳了几声。
“我也……不应该死在这里。”他轻声道,“我应当,死在马背上……”
柏灵目光低垂,一时间有些不忍。
“将军多活一日,便是一日的威慑。”她轻声道,“就像七年前你从平京回来,突然杀了金贼一个出其不意一样……他们怕这样的计谋。”
申集川笑了笑,带起了一阵咳嗽,低声道,“……该换人了。”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老仆又一次进了屋子,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走向申集川,而是停在了柏灵身边,他躬身低语,带来了韦十四和柏世钧刚到了外屋的消息。
“走吧。”申集川闭着眼睛道,“别让他们等久了……”
柏灵叹了口气,却没有起身。
“来得匆忙,我也没有准备什么礼物……但之前将军说想睡一个好觉,或许我确实能帮上一些忙吧。”
申集川笑了一声,声音越来越轻,“我可没力气再和你再说那些有的没的……”
柏灵莞尔,“不用将军再说什么,将军听我说就好。”
“……你要做什么?”
“将军刚才不是好奇,我是怎么让那些周人都接连梦见思乡鸟的吗?”柏灵轻声道,“这个法子我以前在宫里也用过,不知道现在对将军管不管用,但我们可以试试。”
……
这天夜里,柏灵从申集川的屋子离开的时候,已是深夜了。
申集川睡着了,柏灵则坐在他的身边,陪着他说了许久的话。
等到掀开帘子,柏灵坐在藤椅上被抬出了里屋的门,柏奕和柏世钧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柏世钧几次张口,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在外面等了足足半个多时辰,心情从一开始的激动万分慢慢冷却,可当四年不见的柏灵再次从门帘后露面,他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外屋的烛火映着柏灵的眼睛,她一见着自己,便笑起来喊了一声爹。
柏灵也红了眼睛,她的目光看起来有些困倦了。
灯火昏沉,让柏世钧一下就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个晚上,大约也是像现在这样,自己在外屋做着自己的事,而柏灵在里屋睡着。
偶尔起夜的时候,她掀了门帘出来,撞见自己在客厅里看书写字,就会问他为什么还不睡。
柏世钧一时有些晃神,直到柏灵又喊了一声。
柏奕之前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过了,柏灵身上有伤,不要一个激动就上去拥抱,让她好好躺着,不要乱动。所以柏世钧一直站在原地,直到柏灵向着他伸出手,他才有些跌跌撞撞地走到女儿身边蹲下来。
柏灵累极了,她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但还是抓着柏世钧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
在回暖阁途中,柏灵就睡了过去。
锦衣卫们取来了又轻又软和的鹅绒被盖在了柏灵的身上,直接抬着藤椅往回走。
“刚才柏大伯在,我没有问……”韦十四跟在柏奕身后,脸色有些阴沉,“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柏大伯送回去的信里不是说好了等我回去吗?”
“是柏灵的主意。”夜路上,柏奕的脚步放慢了一些,似乎有话想讲,他想了许久,低声道,“等明早柏灵醒了,让她亲自和你说吧。”
“你现在,就告诉我。”
韦十四的声音带着些微压抑的怒火——柏奕从未见过十四发怒,不禁被这低沉的愠怒声震得愣了一下。
他停下了脚步,认真看向十四。
十四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在熬过这样一个艰难的夜晚以后,每个人都是一样的疲惫。
在他们沉默的间隙里,柏世钧和藤椅上的柏灵渐渐远去,有锦衣卫已经注意到了韦十四和柏奕的落单,但他们没有管。
这两个人要做什么,原本也不在这些锦衣卫的任务之中——事实上,只要柏灵和柏世钧两人还在这里,柏奕和韦十四也就不可能走远,他们会回来的——现在的柏灵,根本就经不起折腾。
等到周围再没有别的闲杂人等的时候,韦十四一把抓起了柏奕的衣领,他原本苍白的脸上泛起血色,将柏奕狠狠地推砸在了近旁的矮墙上。
韦十四咬紧了牙关,额上青筋暴起,恨不得把眼前的柏奕暴揍一顿。
他竭力压低了声音,“你们两兄妹,到底在想什么!”
柏奕投降似的举起了双手,“十四,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
“你要我怎么冷静,所有努力,所有——所有努力,现在全都白费了!”韦十四的声音近乎低吼,“你不要说这是柏灵的主意,她连下地都困难,没有你配合她能一个人走到这里!?”
“十四——”
“你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皇帝过几天就会以探望申将军的理由来鄢州——柏灵病着脑子不清楚在那儿胡闹,你也脑子不清楚吗!?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呵——什么都算好了,到头来你们两个自投罗网……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柏奕又叹了一声,他左思右想,拧紧了眉头,最后照着自己的脸狠狠揍了一拳。
这一拳实在太重了,揍得他当即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
“不要跟我来这套!没有用!”韦十四拎着柏奕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你以为我不会动手揍你吗?”
“可能我确实做错了。”柏奕低声道,“我确实该打,但你能不能……先听我把事情解释清楚?”
韦十四铁青着脸松开了柏奕的衣服,“你最好能。”
“都怪我不应该和柏灵提起猎鹿人邀你北上的事,”柏奕一边说着,一边觉得口中有些咸甜,他伸手擦去嘴角的血,“柏灵听完以后就决定要来了。”
“北境以外的雪原,不比大周的任何一座都城。人在那样的雪原之中,是不可能靠自己一个人长久生活下去的。柏灵走过那段路,所以她明白。
“可那片草原上,生活着的不是金人就是金人的奴隶,十四你……一定不会愿意同他们一道生活。
“而现下正是机会,猎鹿人刚刚和常胜决裂,但双方又没有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他们对周人友好,这次向你发出的邀约又近乎是无条件的……这样的机会要是错过了,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下一次。
“不管你最后是想去还是不想去,我们都不能耽误你。”柏奕低声道,“是谁家的老爹在找事儿,那就谁家来管,这是应该的。”
柏奕有些艰难地看向十四,“……这样,应该算解释清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