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苍白的面容霎时血色尽褪,她伸出冰冷的手指,抽出一本、两本、三本……书册内容依旧,却全都散发着新墨的气味。
油灯在她手中剧烈晃动,昏黄的光晕扫过房间每个角落。不止书案书架,连窗棂上的雕花、床榻边的绣墩、甚至是帷帐上的流苏,所有物件都崭新得刺目。
这里根本不是薛府,而是一个精心复刻的囚笼!
薛南星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本能地冲向房门。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拽动门闩,可回应她的只有金属锁链冰冷的碰撞声。
是锁,门被人从外面牢牢锁死了。
她踉跄着转向窗棂,可窗户同样纹丝不动。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却又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击碎:必须逃出去,无论如何都要逃出去!
这个意念给了她些许力气,她发狠般用肩膀撞向房门,木门却连震颤都不曾,旋即转身扫视屋内,目光掠过瓷瓶、矮凳、案几……最后定格在一张红木角几上。
可当她刚抬起角几,下腹突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腿根蜿蜒而下,浓重的铁锈味弥漫开来,然后再也止不住。
那血泊像有了生命,贪婪地向外扩张,渐渐浸透她的绣鞋,仿佛要将她一点点吞噬。
她死死捂住小腹,不可置信地向后退去,想从这滩血泊里逃离,仿佛这样,这些血就不是她的了。
可脚底已经沾了血,每退一步,绣鞋就在地上留下一个猩红的印记。惊恐与疼痛交织,她浑身脱力,整个人重重跌坐在地。
冰凉的触感透过裙料渗进来,她怔怔望着地上凌乱的血脚印,看着自己染血的绣鞋,竟奇异般地冷静下来。
血泊……
记忆如闪电劈开迷雾,蒋昀的尸体也是这样浸泡在血泊中,唯独那双靴子不翼而飞。
她之前一直想不通凶手为何要脱掉蒋昀的靴子,这双靴子到底隐藏了什么。此时此刻,断掉的一环终于接上了,凶手想隐藏的正是靴底沾满的血。
薛南星强忍腹中绞痛,缓缓闭目。疼痛渐渐消失,她又回到了撷芳殿,推开门,见到一道华服身影,是蒋昀。
他在堂中与陆乘渊激烈争执后,因喉间不适饮了口水。他不愿让下人看见颈间红痕,也无意赴宴,便独自掌灯前往寝殿更衣。行至榻边时,靴底突然踩到一片湿滑。他疑惑后退,提灯照看,赫然发现一滩暗红血迹。
惊骇之下,他欲唤人相助,却发觉喉头刺痛难言。手指刚触及颈部,便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不多时,内侍端水入内,见其倒在血泊中,自然以为已然气绝。以致薛南星进去时,也被大量血迹迷惑。
可她再一细想内侍的供词,并无一人确认过鼻息。而她真正接触蒋昀的尸体,也是在追查黑影返回之后。
而这期间,唯有薛茹心独处殿中。若蒋昀当时只是昏迷,而后才遭蝴蝶钗刺喉……
薛南星猛然睁眼,那这个人就只可能是她——薛茹心!
至于她为何要脱去蒋昀的靴子,正是怕自己发现靴底沾染的血迹,从而猜到蒋昀是生前曾踩到那滩血水,知道那摊血是被提前做了手脚,泼在榻边的。
一念及此,所有线索如珠串般串联起来:
薛茹心先是随陆乘渊离开琼华殿,又在撷芳殿前刻意叫住她,与她说那许多话卸下她的防备。进殿后明明惊惧万分,却坚持跟到尸体旁假意帮忙……还有那声恰到好处的惊呼,所谓的“有人影”,不过是为了引开她的注意,好趁机对昏迷的蒋昀下杀手。这也解释了为何尸体毫无挣扎痕迹,那看似捂住伤口的手,根本是事后摆出的假象。
想到这里,薛南星浑身发冷,心中一阵钝痛,腹中疼痛竟显得微不足道。她居然让人在自己眼皮底下行凶,明明只差一步就能发现蒋昀未死,明明只差一步就有机会拿到解药。
解药!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去南风馆,要找到那个内侍。
强烈的执念支撑着她试图站起,却因失血过多再次跌跪在地。她索性以肘撑地,拖着染血的裙裾向门口爬去。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及门框时,木门突然“吱呀”洞开。
“哎哟,我的天爷!”一道带着吴地口音的惊呼从头顶炸响。
薛南星艰难仰头,看见个穿着靛青粗布衫的中年妇人。
那妇人似被这满地血和她惨白无色的脸吓着了,急忙扑跪下来搀扶,“少夫人怎的私自下床了?若让少爷瞧见您这般模样,奴婢这身骨头怕是要……”
一声“少夫人”入耳,薛南星浑身一震,耳中嗡鸣作响,再听不清后面的话。
苍白到近乎死寂的脸上慢慢浮起一抹冷笑,喉间挤出几个气音,分明几不可闻,却字字浸着讥诮,“少…夫…人?”
那妇人似乎并未听到,只顾扶起她,口中絮絮叨叨,“那大夫明明说药效不会这般快,怎的会这样……唉,本就昏睡五日水米未进,眼下又……”
薛南星原本涣散的眸光突然一凛,喉咙也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五……日?”
那妇人一怔,似乎意识到自己多言了,立马闭紧了嘴。
然而这两个字仿佛一根针尖扎入薛南星心头,她猛地挣扎,“放开!”却被枯瘦的手死死攥住。
“少夫人使不得啊,您出了这么多血,身子虚弱,若再妄动只怕……”
“我说放开——!”突然一声厉吼,声音依旧不大,却似利刃出鞘,眼中迸出冷厉寒光,直直刺向那妇人。
那妇人被这目光刺得一颤,随即却沉下脸来,手上力道又重三分,“少夫人莫要任性,今日便是死,也得死在这屋里头!”她常年做惯粗活的手像铁钳般,三两下便将虚弱的薛南星按回榻上,“您且安生躺着,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刚转身要走,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等等。”
妇人慢悠悠转回身,只见薛南星惨白的唇轻启,只说了四个字:“我要见他。”
见主子态度放软,妇人面色稍霁,斟酌道:“少爷公务缠身,今儿个来瞧过您了,怕是要明日才能来。”一顿,又道:“少夫人宽心,少爷明日定会再来。眼下最要紧的是请大夫来诊脉,可再耽搁不得了。”
薛南星近乎绝望地垂下眸,目光落向地上的血水,眼中尽是惘然与不解,她张了张口,突然哑然问了一句,“我……这是怎么了?”
妇人喉头滚动,却终是一言不发。正欲离去时,又听得薛南星道:“我要喝水。”
那妇人听她声音气若游丝,迟疑地看了眼地上的血泊,犹豫片刻,还是走到桌案边,终是走到桌边
斟了盏茶。就在转身的瞬间,后颈突然一阵吃痛,眼前一黑,重重栽倒在地。
身体是她自己的,其实薛南星到底怎么了她怎会猜不到,只是她不愿去想,也没有时间去想,满心满脑只有“离开”二字,离开这个让她作呕的地方。
所幸身下的血已渐渐止住。薛南星忍痛换上妇人那件粗布衣裳,仍咬着牙,拖着虚浮的脚步往外挪去。
推开门的刹那,山风迎面扑来,刺骨的寒意再度蔓延上来。
她原以为魏知砚将她关在魏府或别苑,可眼前分明是座荒废的山间孤院。除却身后这间屋子和旁边一座摇摇欲坠的农舍,四野空旷,唯有山岚呜咽。
农舍里还亮着灯,想必是那妇人的住处。薛南星屏息贴在门边窥探,但见院门处赫然立着两个佩刀守卫,正来回踱步。
她咬破舌尖保持清醒,借着夜色的掩护,贴着墙根阴影,借着柴堆掩护缓缓移动。每走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冷汗浸透了粗布衣衫。待守卫转回身,她趁机翻过矮篱,跌进院外的草丛。
院外便是山道了,山道旁零星散布着几间农舍,她蹒跚着走到最近的一间,将染血的衣裙塞进墙根的柴垛,尔后朝着反方向艰难前行。
身体已经没多少力气,双腿如灌了铅般越来越重,眼前景象也开始模糊扭曲,她只怕撑不到走到大路了。
就在她即将不支倒地时,不远处传来马蹄和车轮声。
有马车过来……
薛南星心头一紧,拼尽最后力气滚入路旁杂草丛中,透过杂乱的草茎,她看清来者,是一辆朴实的青篷马车,并非魏府式样。
腹腔都要被撕裂了,可在这剧痛之下,她的头脑却异常清明起来。她努力回忆方才种种,想起那妇人所言“少爷明日才会来”,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些。
夜色如墨,那辆渐近的马车恰似划破永夜的一道流光。
薛南星睁大双眼,干裂的唇颤抖着翕动,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想要呼救,却只吐出几不可闻的气音,于是只得努力抬起手臂,然而手也没了力气,在半空中颓然垂下。
马车声渐行渐远,她的心也随之沉入谷底。可就在她以为希望即将湮灭之际,车轮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