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之夷气极,一向清润温和的语气变为咬牙愤齿,一双好看的眉目尽数是狰狞骇人。
“我师兄迟深从未做过以权谋私、徇私舞弊之事!”
祁樱重申,声如碎玉,明澈之间却带着一丝哭腔,她努力压抑着,执剑之动作更为决然,手心之处,冒出她此生从未有过的冷汗,她一个人挡在蜒虚面前,心脏像是要跳出来那般急剧颤动,她不敢再回头。
“我师兄迟深,自当上戒律司左青,一直都是尽职尽责、恪尽职守,甚至可是说是废寝忘食。叔父,清云居被烧一案,迟深只是为减轻我的责罚而故意说是掀起大风。
“这么多年,我在宗门之中所犯之错数不胜数,迟深念在我是他的师妹,又因我总以剑术或是其他要挟,总是对我从轻发落。”
“黑山洞那日,是我故意同北旻宗宁玥师姐互生嫌隙,甚至将她逼至入邪而无意解封上古异兽蜒虚。所有的一切,都由我而起,叔父,你可以将我捉回去,但是还请您放过我的师兄迟深!”
“你……!”祁之夷双颊涨红,怒气横生,手中之剑猛然颤动,整个地面又凝结出千百道凌霜。
“祁樱,我见你可真是被妖邪蛊惑,竟然为了一个魔族如此颠倒黑白、搬弄是非!!!”
“我没有搬弄是非!叔父,我说的句句属实!”
“众弟子听我号令,将孽徒祁樱,魔族迟深捉拿归宗!!!”
祁樱用桃花木剑抵开那彻骨凌霜,强盛气流浑天飞雪,将那一排排绿衣击退两里远,她终于肯回头,“迟深!你们走啊!”
“蜒虚!你快带迟深走!”
眼眶之中,盈盈热泪再也抑制不住而簌簌落下,蜒虚被她这样一副模样惊到,不知何时,背上的迟深早已越过先前他们设下的结界朝祁樱走去,它猛然惊醒而快步追上,叼住他的左手而往结界上拉。
“祁樱,不要!”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这一切都不该是这样。
赤红的双目落出颗颗血泪,撕心裂肺之感席卷全身,迟深被结界外的魇杀阵灼得极尽要说不出话来。
魇杀阵对魔族原来从来不是寒,而是炙灼的焚。
他恨,恨自己修为封禁、作茧自缚。
“你叔父说的没错,从头到尾我都是一个潜入仙族的细作,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处心积虑…”
他早该同她袒露心迹,早该卸下伪装,被世人唾骂也好,被万夫所指也罢,既然这样,他便将祁樱抓回魔域去,生生世世也不要分开。
他就要…他就要抓到她了……
只这一瞬,迟深的指尖擦过祁樱的发丝,祁樱一剑斩过,巨大的冲力将迟深退回蜒虚为他设下的结界。
“迟深,你这个大混蛋,你快走啊!滚回你的魔域,别再出来!”
“你若是再不肯走,以后就再也别想见我!!”
祁樱嘶吼,双目通红浑浊,再一次用剑斩开两人的距离,劣迹斑斑的衣裙再添一道深彻的红痕,祁樱再也不想回头,甘愿自受这千万道凌霜剑意,仅倚仗着这些年在斐云山学过的所有术法全部施展出去,最后,在一声声惊呼之中,跌入了某个温暖的怀抱。
身上的伤口像是泄洪了一般疼。
祁樱微微眯眼,视线之内,皑皑积雪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笼罩淹没,有人将她扶了起来。
“祁樱,你……”
裴云朔往后回望一眼,长叹一气。
好傻,真傻。
祁樱嘴角流着血,眼睫之上尽是灰尘和残片,她试着笑,却发现自己的唇角怎么也勾不起来,只好试着呼出一口气,艰难道出一句:
“师尊…”
“迟深他……走了吗?”
裴云朔眼眶一热,哽咽道:“他走了,乖徒儿,长玉他真的走了。”
“那便…好。”旧伤增新伤,身上疼得受不了,祁樱奄着气,雪亮的眼睛一下黯淡下去。
好舍不得。
第88章 私心(修)
两年后, 斐云山。
骤雨初歇,灵雾缭绕,净秀山青之中, 簇簇山樱为其增添了一抹亮色。
紫檀木制的桌台上卷轴散乱,薄纱轻轻携过一阵春风,撩起细长而乌黑的发缕,祁蕴执墨落笔, 清隽的字迹落于纸上:
“斐云宗纪:
乘观三十二年春,斐云十六镇疠疫殄灭, 各界疠疫殄除;凡界、仙界各处邪魔异兽一尽并除,再无现世;斐云山、连雾山、戚山三山在内新增一道灵垣结界,堤防抵抗疠病或是邪祟入侵…”
笔墨未干,字落一半,堆积成山的某一卷轴却从纷乱之中掉落出来,哗啦啦好几声后, 翻至某一尽是用朱红写下的历纪。
规整清隽的字迹之上,大大小小都写满了一个人的名字。
“乘观三十年夏, 云朔长老门下亲传弟子祁樱, 忤逆宗规,大逆不道,私自放走逆谋罪徒迟深...”
“被掌门罚以其十六道天雷, 二十道刑鞭,收缴其仙剑、法物,逐出内门, 待疠疫结束后关押至连雾山天水地牢...”
祁蕴漆瞳一颤, 似乎怔愣片刻,青板石间却传来声响, 一步一步,不轻不缓,灵气有些微弱,带着淡淡的柳叶香。
“蕴儿,”
“可是在忙?”
来者轻轻唤,唇角缓缓勾起,眉眼同她有些像,只不过瞳色与她相比起来更为浅淡,就像是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霜露。
祁蕴将笔放下,微微朝她屈身,喊道:“祖母。”
安灵铃来到她的眼前,先是望了望她的脸庞,又是垂眸瞥向竹简,最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祁蕴不自觉地拧紧指节,旋而问:“祖母,可要坐下?”
“我给您沏杯茶。”
祁蕴向来乖顺,又是在安灵铃跟前长大,在她面前话会比平常更多一些。
虽然都只是一些最本分的话。
“不用,不用,蕴儿,祖母就是来看看你。”
“近日可还好?祖母看你似乎瘦了些。”
安灵铃微微笑着,温热的手覆上她的掌心。
祁蕴习惯性地摇头。
两人的距离很近,祁蕴微微挑眼,见到安灵铃的阳穴之上,不知何时长出细密的皱纹。
“还跟祖母摇头,蕴儿你啊。”安灵铃长叹一气,视线逐渐转向桌上的竹简,见到那齐齐整整的字之后,指腹渐渐抓紧,片刻后,徒然道:
“这场疠疫,终于是结束了。”
安灵铃说完,浅墨色的瞳孔之中却映上淡淡的血色,祁蕴第一反应是以为她的眼疾又要发作,下一瞬,安灵铃施术将那张卷轴捡起,抽出另一只手覆上那个人的名字。
“只是可怜,可怜了,我的...小樱儿。”
她那么好的小樱儿。
指腹之下,按压着的文字如有生魂,安灵铃只是看着,便觉得心犹刀割。
摇光台。
琼楼玉宇,雕梁画栋,绿水青石之上云雾缭绕。不远处,幽竹轻晃,高檐下暗红色的灯盏静静摇曳。有人在金壁处停下,先是鞠躬叩首,再是抬脚走上前,手心捧着一卷金红的帛书,上面缎绣着细致若生的凤凰图腾,不用看都知道,是妖界的信物。
“掌门,妖王晏祇发来宴请,您可要前去?”林安蹙着眉头,将手中的帛书放于玉台。
这明晃晃的,是一场鸿门宴啊。
祁之夷淡墨色的眸稍稍动了一瞬,视线扫过他的身,随而波澜不惊开口:“自然是要去。”
“然……掌门,妖界波谲云诡,您前些日子为封灵垣结印灵气大耗,北掌门建议您抱病称恙,他与启掌门自带些弟子前去……”
祁之夷淡笑一声,将玉台上的帛书拾起,徐徐道:“不必,林安,吾身体尚好,上次结印时只是脑后旧伤疾发,劳让你们担忧了。”
林安摇头,又见他道:
“妖王寿宴,外贺疠疫殄除,此等好事,若是吾不去,倒是有些拂了吾派仙门的面。”
“林安,你道如何?”祁之夷将帛书仔细端详,又拾起玉台一旁的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林安默默颔首称是,“掌门也要多吝惜自己的身体才是。”
祁之夷将帛书放下,咳了一声。
“还有一事。”林安抬起头来,“青龙萧原歉拒衔名、邀赐,于今日独离山门,不知所踪。”
“掌门,是否需遣人将其追回 ?”
祁之夷轻笑一声。
“既如此,那便让他走罢。”
只不过是一只能派上用场的妖而已。
飞檐上的明灯忽落,渺渺火光撕开脆弱灯纸,林安眼疾手快,迅速将其化为灰烬。
祁之夷眼皮一敛,冷道:“林安,多派些人去连雾山,可莫要出了什么差错。”
林安点头告退,步至长阶外,肩后黑气湮灭。
…
连雾山。
簌簌梨花落,青水黛山轻轻泛起波澜,日光灼灼,血色如雾,凝结成少女耳上的一颗红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