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井下尸骸
又是1998年这个时间节点,而且,从冯桂琴的角度出发,没有比这更理想的抛尸地点了,事实上,废弃灌溉井抛尸早有先例。
这种井一般至少有三米深,常年积水淤泥,只要把尸体沉进去,淤泥的臭就会掩盖腐烂的臭,就算路人闻到也不会过多在意。
泥塘里长满芦苇,几乎看不见水面,随着他们的脚步声靠近,大量青蛙在芦苇丛中逃散。
泥塘很臭,不一般的臭,仔细看还能看见一些年代久远的生活垃圾窝在黑腻腻的污泥中。
好在,井管位于泥塘一侧,水泥管周围垒着一些大石块,站在石块上就可以看见里面。
赵三脚从腰间摘下手电筒,点亮后朝里面照,可见满满一层垃圾漂浮在水面上,水位几乎与地面平齐,塞着一棵很大的枯树枝。
臭味在这时达到最盛,不知道是垃圾的臭、污水的臭还是水下有什么东西……
截止此时,邸云峰几乎确定高晓晴就是被冯桂琴丢在了这里——装进麻袋再塞上几块大石头,沉下去,永无天日。如果1998年高晓晴再次失踪后有人去报警,附近的农民耕田时闻着臭味一定会联想到尸体,然而唯一见过高晓晴的徐琳琳为了保护徐百万,选择了其他方式寻找高晓晴。
李荣富望望四野,又望望田埂,道:“如果我是冯桂琴,会选择在这里抛尸,赵村长,还得麻烦你组织点人手,把水抽干看看。”
邸云峰看看时间,道:“来不及了,现在用了四十分钟,等组织人手再用设备,剩下的时间绝对不够用。”
他顿了一下,双手抓住枯树枝的干,用力向上提,“水下的淤泥应该不是很多,我水性还不错。”
树枝太重,几个人一起上手才把它拖到岸上来。它比想象中的还要大,枝丫间裹着很多塑料袋,拉出来之后再往里面看,水位都下降了一些,水质不能用浑浊来形容,又黑又稠,像是石油,不过好在它大部分是水,不是泥。
邸云峰脱掉上衣,脱下鞋,赵三脚拉住他,“这不行啊孩子,这井我记着应该有五米多深,上面虽然是水,下面肯定有一层淤泥,万一深度足够陷住你的脚……”
李荣富他们也有意阻止他,他看着大家说:“这些我都知道,谁让我是警察呢?”说罢,他翻坐在井口边沿,把双脚插入水面,松手落入井内。
此刻的邸云峰什么都不担心,只担心水下的淤泥太深,那样他没办法感知到尸体的存在。
水淹没头顶,臭得要命,即便屏住呼吸还是能感觉到那种臭直逼天灵盖。邸云峰借着惯性,用力向下游,凭感觉计算着距离,大概四米多,他的双脚触碰到柔软的淤泥,
太好了,这意味着淤泥的深度不超过半米。他调整位置,触碰到水泥管壁,用脚大力往淤泥中踩,使劲向下扭,片刻后,他的脚触碰到坚硬的土地,到底了。
水泥管的直径只有不到两米,井底面积也就是三个平方,如果曾经被丢下来一具尸体,不管是装在袋子里还是裹在衣服里,都可以用脚底板感知到。
他如法炮制,把脚拔出来,再在旁边的另一个位置往下踩。他还是很晕,只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脚底板上,尽量不去想周围环境。
一步一步,一点一点,他的心情格外矛盾,既想快点感觉到异常的东西,又希望这井底其实什么都没有。
是的,直至此刻,他内心深处依旧保留了一丝希望,希望高晓晴还活着,希望案子比想象的复杂还有更多隐情,希望冯桂琴是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想让人以为是她杀了高晓晴。
可能吗?他胡乱地想着,感觉气闭到了极限,自我安慰时间还来得及,踩完最后一脚上去换口气,下次就能全部搜寻完了。
正是这最后一脚,他碰到一个锋利的东西,脚底板传来一阵钻心疼痛,他身体一歪,后背靠住水泥管壁,另一只脚胡乱落下,又踩到一堆坚硬零散的东西。
气闭结束,他扒着水泥管壁借力,迅速把自己抬升,脑袋浮出水面,然后还不等把气喘匀,他道:“我好像踩到了骨头。”
大家对邸云峰活着上来的惊喜大于对这个消息的惊喜,李荣富和攀天星合力把他拉到田埂上。
刚才的时间里,赵三脚已经按照李荣富的吩咐到最近的村民家借绳子和工具了,这会儿能听见他在村子边缘大声说话。
邸云峰坐在田埂上大口喘息着,翻看脚底,扎着一截铁丝,他把铁丝拔掉,冒出一股鲜血。
他回味刚才脚底的感觉,几乎认定那就是一堆骸骨,装在一个袋子中。他的心“突突突”地跳,不敢再想下去。
赵三脚回来时距离高凡要求的时间刚好过去一个小时,几位村民带着绳索、竹竿、钩子、水泵等所有可能用得着的东西。
时间紧急,李荣富决定不用水泵了,再派一个人下去用钩子看能不能把东西钩上来。
佟小雨看着邸云峰弱骨支离的模样,私底下偷偷捅了捅攀天星。攀天星撇了撇嘴,开始脱上衣。
邸云峰强撑着站起来,道:“还是我来吧,如果下面真是晓晴,我想她一定希望是我把她带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绳钩和绑带跳进水中,循着记忆中的位置,蹲下来,用手在淤泥中摸索。
摸到了,是一个软软的袋子,好像是编织袋,糟朽不堪,一碰就碎,露出坚硬的东西,手感上,是骨骼无疑。
编织袋应该无法承受钩子的撕扯,他索性摸索边缘,一点点清理掉袋子周围的淤泥,然后用绑带把这堆东西整体捆扎。这种时刻,洒落一点也不要紧,要紧的是把它们带上去辨认。
确认绑好,他拉拉绳索,给上面的人送信号,绳子缓慢向上收回的过程中他双手托举护送了一段。
气息还有一些,他又蹲回井底,把附近的淤泥再搜索一遍,确认没有其他大型遗物才返回水面。
月光下,那堆被水浸泡得发黑发黄的东西格外瘆人,的确是人的骨骼,邸云峰只看一眼,便摔倒在稻田间。
李荣富暗使眼色,佟小雨会意,跑过去扶住邸云峰,把他拖到距离泥塘稍远一些的地方,在水渠中沾湿袖子擦掉他脸上的泥污,邸云峰毫无反应,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他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月黑风高,冯桂琴扛着装有高晓晴尸体的编织袋,鬼鬼祟祟地穿过镇子,走上田埂,到达这里,然后往编织袋里塞了几块石头,将其投入井中。
过了五六分钟,攀天星的一声“不对”把邸云峰拉回现实,随后他听见,“这是一具男尸。”
他愣愣地走回去,看见攀天星已经把编织袋中的碎骨大致拼凑出了一个人形,骨骼不全,只有一多半,但是的确,从骨骼粗细、颅骨大小,尤其是盆骨的夹角来看,这都是一具成年男性的骸骨,绝对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女。
邸云峰不知道是该失落还是该高兴,茫然地看向李荣富,李荣富望向田埂小路的尽头,似乎是在猜想如果冯桂琴没有把高晓晴的尸体丢在这里,还有可能丢在哪。
这时,赵三脚道:“各位警官,各位警官,我刚想起来1998年8月13号的事,那么大的事儿我早该想起来的。那天发大水,早晨我就接到上头通知,让村民们收拾好东西待命,准备转移,我忙忙活活大半天,下午四点左右钟接到具体通知,组织咱们村的村民集体往隔壁村去,半路中,天黑透了,下起雨,大烟儿雨一直下了一宿,河水淹了挺多稻田,冯桂琴要是在那天晚上把高家孩子带出来,估计没人看见,而且她顺着这条道走,直接就到河堤,要是往水里一扔,说不定冲到哪去呢……”
这就对上了,高晓晴和冯桂琴回到老房子必然要从街上过,怎么可能刚好一个目击者都没有呢?除非大家当时都在家里忙着收拾东西,最后晚上大家都撤离了,村中无人,冯桂琴冒雨抛尸,了无踪迹。
这样一来,就算是个傻子都知道把尸体丢在河里顺水冲走最稳妥,如今想要找到高晓晴的尸骨除非奇迹发生。
这就是结局吗?高晓晴连具尸骨都没能留下,警察强攻,击毙高凡?为什么还是觉得有其他可能呢?邸云峰不甘地看着井口,心像被剁碎的饺子馅。
攀天星开始收拾新发现的尸骸了,他不客气地拿过赵三脚从村民家里带来的背包,把尸骨小心收到里面,站起来,用行动告诉大家是时候回去了。
李荣富一声不吭,迈步往回走。佟小雨扶着邸云峰。邸云峰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口井。
井。井。井。邸云峰忽然觉得奇怪,他好像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字眼儿,并且跟整件事建立起过联系。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三十分钟,李荣富本想直接回肉禽厂报告情况,邸云峰却坚持再回高家老屋听一听村民们有没有想起什么新信息。
他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可此时此刻,他只想把这两个小时时间完全耗尽,不留下任何遗憾。
大家还都在东屋,其他人也想起了8月13日的大水,这也宣告着没有任何别的消息。
井。井。井。这个念头还在邸云峰的脑袋里徘徊,挥之不去,好像一个倔强的孩子耍脾气不断重复一件事。
李荣富催促他是时候走了,别影响局长他们的行动,走到外屋地,那个倔强的孩子终于抬起眼睛看了邸云峰一眼,邸云峰瞬间想到什么,跑到西屋炕上,看到贴在墙上的高晓晴的那幅画。
第51章 强攻计划
月亮还在升高,那么圆,那么亮,那么圣洁,却那么孤独,也许它也曾无数次受到伤害,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灰色的瘢痕。
镇子另一端,文局长结合肉禽厂办公室主任不断提供的生猪车间的设计资料,终于找到了一个破绽——悬挂在高凡头顶的电表箱。
它裸露在外,只要将其击碎,流水线就会瘫痪,所以他的新计划是,让陈情再次跟高凡沟通申请进入车间,麻痹高凡的警惕,陈情进去后遮挡住高凡的视线,两名特警队员随后,通过消毒走廊一个人射击高凡,一个人射击电表箱,只要有其中任何一个人击中,就能破了这个局。
他反复琢磨,推演,计划渐渐成熟,成功几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但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也并不想直接击毙高凡,因为击毙证明警方是靠暴力赢的,作为一个人,他很想让高凡心服口服,可作为警察,他必须服从最大利益。
这个计划中最难的部分其实是陈情,他十分怀疑那丫头愿不愿意配合警察,或者会不会在进门时给高凡一点提示,凭高凡的机智,她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高凡也能心领神会。
他把陈情单独叫到远处,跟她说出这个计划,陈情听后脸色特别难看,他看懂了,这丫头在为这个破绽担忧,这更证明这个计划是唯一的可行性计划。
旋即,陈情道:“我相信邸云峰他们会找到高晓晴,还有一点时间,再等等吧。”
文局长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可以再等十分钟,时间一到你必须无条件配合警方工作!”
陈情避开他的目光,厌烦地说:“我知道!”听她这个语气,文局长心里有了底气。
她是个感性的姑娘,是个正直的记者,但她心中也始终有明辨是非的原则,知道什么才是正确。
他很欣赏这几个孩子的表现,包括邸云峰、佟小雨,他记得许多年前他在基层时遇到过这样一个案子:
一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普通农民,媳妇水性杨花,跟村里的恶霸乱搞,他敢怒不敢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努力干活,攒钱,希望给女儿更好的生活,走在村子里人人都在背后指点他是王八,他低头忍着,后来恶霸和他媳妇干脆不背着人了,白天在村子里成双入对打情骂俏,晚上竟然要把他撵出去,在他家做苟且之事,他也忍了。
他女儿问他为啥别人家只有一个男人,而他家有两个,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后来恶霸变本加厉,竟然跟他媳妇合伙儿诱奸了他尚未成年的女儿。他忍无可忍,拿起斧子,把他媳妇大卸八块,提着脑袋去找恶霸。恶霸身强力壮,挨了两斧头之后逃脱,他沿着村路撵,最后被闻讯而来的警察抓捕。
法庭上,他道:“我后悔,后悔为什么没早点这么干,后悔为什么没计划得周全一点,把他也砍死,我这辈子总想对得起这个对得起那个,到头来,却唯独对不起我的女儿。”
最后,他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枪决,那个恶霸因为强奸罪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
那时候,二十几岁的文局长义愤填膺,心想这世界真他妈的不公平,老老实实的人想与世无争地活着竟然是奢望,十恶不赦的人却可以活着,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当警察的意义。
在高凡这个案子中,邸云峰、佟小雨和陈情的反应跟他年轻时一样,也在思考什么才是真正的正义,迷茫于为什么那些人本来就应该千刀万剐,而把他们杀死的人还要受到惩罚。
他很理解这种心情,而且作为一个人生过半的长辈,他感受到的不甘比这些孩子们更加浓烈。
他理解高凡在高晓晴的生命中很大程度上扮演着父亲的角色,所以他想如果是自己的女儿遭遇这种事,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他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执行正义的警察,都能感受到这种不甘,作为当事人、作为把妹妹视为生命的高凡内心又怎么能想象呢?
也许有人会说高凡完全可以等待刑满释放,把所有消息都提供给警察,让法律主持公道。的确,法律可以主持公道,可公道是人性中理性的那一部分,而人性的另一半是感性,感情受到的伤害,根本无法用理性来弥补。即便高凡那么做了,依旧会丧失活下去的勇气,感性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哥哥,不配活下去,即便苟活,每天也无法面对自己,生不如死。即便高凡那么做了,除了杀害高晓晴的冯桂琴,其他人都罪不至死,高凡又真的能感受到公平吗?
高凡最终选择亲自复仇,整个过程中,这家伙没有伤害一个无辜的人,甚至还救了邸云峰一命。这就是高凡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是他让人觉得敬佩的地方,即便他是个孩子,即便他是个杀人犯,文局长也想用“敬佩”这个词,即便感性让他接近疯魔,他依旧把理性的一面留给这个世界。
文局长不敢想下去,只能告诉自己法律就是法律,职责就是职责,作为警察,现在应该保护被挟持的人质,高义至少罪不当诛。
时间最终还是到了,车间内发电机因为燃料即将耗尽,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吼叫。
文局长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用手势示意刚刚挑选出来的两名射术精湛的特警到入口处准备行动。
他走到陈情身边,把扬声器塞给陈情。陈情颤抖着接过来,朝车间喊道:“是我,高凡,你能听见吗?”
喇叭响起,高凡回应道:“能。”
陈情说:“我还有话跟你说,再让我进去一次,行吗?刚刚我们了解到一点晓晴的新情况,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高凡沉默,继而很失望地回答,“如果你准备掩护他们行动,记得管他们要一件防弹衣,地方小,跳弹可能射伤你。”
陈情无语落泪。
高凡继续说:“你们总是觉得我很笨,这个时间点,明显是你们没有找到我妹妹,准备强攻了。刚才你们在想如何攻破防线,我也在思考还有什么漏洞,电表箱被我用东西遮住了,你们打不破它。”
聪明得难以想象。
文局长夺过扬声器,道:“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高凡,你乖乖走出来,我不会为难你,要不然我们冲进去,你必死无疑。”
高凡道:“你是个不错的警察,局长,我想如果当初负责调查我妹妹失踪的人是你,我妹妹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可惜,世界上好人那么少,而我们总是遇不到。时间到了,我要拉闸了,陈情姐,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儿,把我和我妹妹埋在一起。”
语气低沉,不是威胁,是绝望,他放弃了见他妹妹最后一面,放弃了自己的一生。
文局长虽然看不见车间内的样子,但能轻易想象得到高凡正在把手搭在电闸上。
然后,就在他发出强攻命令的前一刻,警车急速冲过来,邸云峰跳下车,抢过扬声器,道:“高凡,我们找到晓晴了!让我进去,我和陈情!”
这会儿,李荣富他们也从车上跳了下来,手里提着一个白色床单系成的包裹。
攀天星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堆弱小的骸骨和一些破烂到看不清模样的衣物碎片。
陈情道:“真的找到了,高凡,晓晴就在我旁边,让我们进去见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