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拿了杯水,抵在林湛唇边,勉强喂了几口。
林湛顺从听话地吞咽,只是极慢,水一点点地滑进喉咙,比毒药煎熬。过不多久又全部吐了出来,为了不弄脏谢辞的衣服,宁可半边身子倒在床边,无声地咳,清瘦的背安静地颤,连呼吸都困难。
林湛他看上去实在是太努力了,努力地想控制每一次生理反应,努力不去拖累任何人。
谢辞什么都没说,只是抱住他,抱得很紧。
生理性的反胃来得快去得慢,不知过了多久,林湛终于身体一歪,靠在谢辞肩头,紧紧闭着眼,呼吸破碎急促。
谢辞一下、一下地抚着林湛湿透的背。
林湛本来就瘦,这段时日大概根本没休息好,整个人又生生缩水了一圈,隔着衣服都能摸到脊骨,像只营养不良的流浪猫。
想做义工也得有体力才行。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知道吗?
谢辞稍微俯身,轻轻掐了掐林湛的脸,半哄半责怪。
听闻这话,林湛忽然睁开眼,冰凉细长的手指牵起谢辞的衣袖,缓慢地拽了拽,像是猫爪子轻轻挠了皮肤。
我有在吃饭,也有吃药,一顿不落。真的。我刚才只是没忍住才吐了。我明天肯定会更努力吃下去的。你相信我。
他以为是在梦里,连说话都很小声,怕把人吵走,又落入四面楚歌的现实。但他没有投降的意思,虚弱的声音软得惊人,却带着一股决绝的韧性。
林湛从小失去了父母无条件的爱,因此习惯性地把所有馈赠都等价归还。寄人篱下、一无所有的少年时期,林湛用优越的成绩反击姑母姑父的冷眼嘲讽;成年以后,林湛用精湛的手术技巧来感恩师长的照拂和友人的袒护。他习惯了用心里的天平来探求公平合理,而他也有足够的能力,逼自己越来越完美,假装自己面对伤害无坚不摧、也可以与那些温暖的馈赠势均力敌。
只有这一次。
当他看清了谢辞的心,想要像往常一样,掏出等价的爱来回赠对方,却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内心空空如也。于是他拼了命地填满灵魂的残缺,把自己从一个死角赶到了另一个死角,在没有出口的迷宫里疲于奔命。
他是如此的努力,以至于忘了问自己一句爱啊。是否只肯奖励那些勇敢、高贵、完满的灵魂?
谢辞深深地望着林湛,眼角微红,而后者带着鼻音很轻地哼笑了声:好奇怪。谢辞,你竟然在我的梦里哭了。我从来没见过你掉眼泪,你说只有怂包才会哭哭啼啼的,丢人。
说完,他抬起手,很小心地用指腹触碰谢辞的眼睛。大概是想依着自己梦里的幻想,再最后一次放任自己的怯懦。
我这次没有逃。我有努力在面对李立的死,想快点站起来,不拖累你和师父他们。我一直想往前走。谢辞,你再等等我, 好不好?等我彻底好起来...
说什么傻话。
谢辞忽得抓住了林湛的手,将双眼埋在对方的掌心。
呼吸颤了一瞬,他却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只是一遍一遍地应着:我在啊。我一直在。我会一直在。
窗外焰火响起,于夜空炸开一束锦簇繁花。
林湛像是被吓了一跳,身体本能一悸,双手紧紧地抱着胸口,蜷缩着发颤。谢辞手臂折了个角度,艰难地取出兜里的耳塞,咬开塑封袋,单手戴进林湛的左耳。
在另一只被推进耳道前,谢辞忽得弯了腰,将双唇贴近耳侧,吻了吻他的耳垂。
不用怕。我会等你,不管多久,都会等。宝贝,新年快乐。
低沉的声音裹成了一件温柔的新年礼物,轻易盖过了焰火的喧嚣,像是一件柔软细密的铠甲。林湛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眼睛弯了弯,答非所问地呓语:嗯...我也爱你...
第69章 依恋
林湛不太习惯谢辞陪他来诊所,尤其是这种诊疗。
但谢辞没说要进去,只是安安静静地在走廊尽头的等候椅上坐着,一本杂志放在膝上,视线低着,翻了一页又翻回来,反反复复地。
诊室里,墙上墙皮又掉了一块,窗台上的花少了两朵,杂草多了七八根,但顾医生还是老样子,新中式白色衬衫,头发盘成花苞,戴了一只木钗,温和地笑了笑,伸手请林湛坐下。
这一周过得怎么样?
还好。
嗯。
顾梦点点头。
病人还是一模一样的应答模式。
越精通心理学的人越会自我防御,诊疗并非易事,职业创伤的痊愈或许要长达数年。她刚想开口,却在林湛眉眼间捕捉到一丝转机。
她若有所思地放下手中的笔,越过磨砂的门玻璃看向走廊,又收回视线,换了个问题。
最近胃口怎么样?
吃下去经常会吐。不是故意的。但只要一分神,就会有杂音。还来不及把念头压下去,身体就先反应了。林湛顿了顿,不过,最近吃得稍微多了点,感觉好一些了。
是有人陪着你一起吃?
嗯。所以有时候不饿,也会试着多吃两口。
你希望他看你吃完吗?
林湛沉默了一会儿,嗓音低得像落雪:我不希望他担心。
顾医生顿了顿。笔尖落在纸上,轻写几句。病人依旧没有明细好转的迹象;不过,在一片荒芜里,她发现了痊愈的可能。
=
门打开的时候,谢辞膝上的杂志还停留在第一页。
林湛从诊室里走出来,步子很轻,眼角压着一点红,像是用尽力气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一点。
谢辞将杂志插回书架,掌心揽住了林湛的腰,另一只手轻轻地拂了一下他的眼尾,没多问什么,只是轻声说:回家。
林湛没避开。
他的眼睛里浮着水光,望着咫尺的人,忽然就像风筝线断了似的,轻轻一扑,蜷进了谢辞怀里。
没有预告,也没有征求允许,只是一下子窝过去,把额头靠在谢辞锁骨的位置,身体贴得紧紧的,像是在极冷的风里找到一点热源。
谢辞脱下外套,盖在林湛的背上,很用力地抱住他,直到颤抖平息,才温柔地牵起对方的手,慢慢地带他走回车里。
几分钟后,谢辞独自走进诊室,与顾医生对坐,以病人家属的姿态。
他每次来,都这样?
不是。顾医生说,这是他第一次在诊疗里暴露情绪。比如,哭出来。
谢辞沉默片刻,开口时,声音低哑:是我来晚了。
顾医生翻开记录表,没隐瞒:从症状判断,他已经进入了轻度神经性厌食的边缘状态。不是恶性节食,但进食焦虑反应明显。
心理因素?
对。他对吃产生了一种象征性的抗拒,认为吃是接受被照顾的象征,是软弱的象征,他从前不允许自己有这一部分。
硬逼没有用。你要陪他煮饭,陪他吃,陪他一点一点重建和食物之间的信任关系。
...重建信任。谢辞忽得抬头,如果他不信任我,我需要找一个他更信任的人来帮他吗?
顾医生稍微侧了头,望着不自知的男人,笑了笑:不信任?谢先生,你多虑了。你可能还没意识到,林湛到底有多依赖你。
谢辞一愣,眉头微松。唇角扬着很淡、又很释然的笑,像是压了多年的石块骤然挪开,阴影重见天光。
他很有风度地点头致意,离开前,多添了一句:稍后,我会付双倍诊疗费。
好。
顾梦没有推辞。
她同时治了两个人,当然配得起这份报酬。
回青兰山的路上,他们路过农贸市场。接近正午,菜叶果蔬皮胡乱地散在地上,堆成了两座鲜亮的小山,在阳光下洋溢着勃勃生机。
谢辞停好车,牵着林湛的手往里走,想趁着店铺还没打烊,淘一点好吃的新鲜果蔬。
我记得你喜欢吃菠萝蜜,买点回去?
不是应季水果。又少、又贵。算了。
太久没回国,谢大少显然已经忘了时令水果的品类。林湛也只是摇摇头,兴致缺缺,并没有什么胃口。
谢某人霸道致辞:我不在乎少不少见,我只想知道你喜不喜欢。只要你想,我就能买到。
林湛挽起袖口,给大少爷展示手臂上窜出来的鸡皮疙瘩。
你再继续多说两句肉麻的试试?
你挑战我?谢辞眉头一抬,你先在这自己逛逛。我去让私人飞机把菠萝蜜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