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之时,赵弘半点不愿出门,最后甚至让王署给自己仔细收了几根颜色最漂亮的野雉尾巴毛,又同赵明枝歪缠半日,同卫承彦并裴雍一起打了两趟拳,才不得不上了车辇。
一路上他都闷闷不乐。
好容易过了梁门,眼见前方就是浚仪桥坊,他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家阿姐已经成了亲,出宫另外开了公主府,与先前再不相同,也不会再同自己回宫,心中更是沮丧。
只是赵弘一惯懂事,这几日同裴雍、卫承彦相处,足见二人秉性,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又因路途颠簸,旁的不理会,先心疼起姐姐来,想了想,自在心中叹一口气,却是叫了王署着人回头传话,只说天色不早,叫姐姐姐夫,另有那卫承彦到了地方不必管顾自己,先行回府就是。
虽是心中早有准备,赵弘依旧提不起劲来,也无心去看道旁店铺景观,倒把这几日山间所见所得一一回想,等到了宣德门,要换车辇进大内,辇帘一掀,他起身才踏出去,目光越过一干护卫,当先就见右前方一人正翻身下马。
那人一身骑装,身形笔挺,背影十分眼熟。
赵弘一下子就辨认出来,张口已是叫了“姐夫”二字,等不了左右人上前,也不理会前头立阶,忍不住先跳了下来,唬得王署急忙过来。
前方下马的正是裴雍。
他听得赵弘叫唤,当即回头相迎,也不应话,走得近了,先行一礼,只道:“陛下仔细脚下。”
又道:“宫门将闭,臣不好破例进出,就不再相送了。”
赵弘本来笑着,听得裴雍口称陛下,又自称臣,脸上笑容顿时收敛,只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原本位置,前几日不过一场梦似的。
他想要说话,又无话可说,只上前相扶,“辛苦裴官人”几个字就在舌尖,过了半晌,才要说出,却见裴雍就势而起,却低头同他道:“过不得几个月就是元日,另还有元宵,届时也有节假七天,若无旁的事情,咱们再寻地方去踏青——你那拳法一日两趟,不要忘了。”
又道:“你阿姐也在后头,她说过一会再回去。”
一时说完,他后退几步,又行一礼,方才笑着让到一旁,目送赵弘进宫。
而赵弘一人换了车辇,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道旁数人,当先那一个直身站立,微笑往着自己方向,随着天子玉辇步步前行,两边渐渐远离。
他再看远处,还有公主车驾停驾在旁。
那车驾的帘子已经支开,只露出隐约几人轮廓,因离得远,看不甚清相貌,但赵弘又怎会认不出究竟是谁。
他盯着看了半晌,待再看不到一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竟觉周身放松,也再无先前沮丧,转身便叫“王署”,又问道:“明日是哪一位先生经筵,一会回去先置了笔墨,我要温了书再吃饭。”
等回到福宁宫,他果然温了半日书,又习了一趟拳,休息片刻,方才吃饭。
一时饭毕,洗漱之后,赵弘不着急上床歇息,只着人取了万年历来,在上头勾勾圈圈,数数点点,算清楚日子,也不用叫王署单独记在玉简之上,自家早牢记在心不说,还带着万年历上了床。
这一晚,他连睡觉时眉眼都是舒展的,带着笑。
而随着时日推移,自有元日、元宵、寒食、天庆、冬至等节庆,又有圣节等等,或有事,又无事,但凡无甚大事,总有外出游玩时候,其中总有赵明枝相陪,或得裴雍,或有卫承彦,或这两者皆有,又或两人尽皆不在。
赵弘年岁渐长,慢慢不必再将万年历带上床,直至亲政日久,政熟业精,虽也常有皱眉不顺之时,束手无策之日,然则每当外出相聚,便觉自己并非所谓天子,其实不过寻常一人。
有家,有姐,有亲,有友,有兄,有马,还有独属于自己的时光。
第275章 番外 自荐
天连着阴沉了好几天,那雪却一直下不来。
这日午间,赵明枝小憩了片刻,一醒来就听外头呼呼风声,掀起幔帐一看,屋内依旧黑洞洞的,唯有角落处一盏微光。
墨香正坐在灯旁看账册,听得动静,忙把手头东西放下,举了灯烛过来。
赵明枝歪在床上,问她道:“外头怎么这么黑?是雪下来了吗?”
墨香回道:“下了有一会了,现在还不大,只是风吹得响,天也黑得厉害。”
听得下了雪,赵明枝也不再躺着,慢慢起身穿鞋。
墨香上前把床边的蜡烛点了,又转头朝门口催茶,最后道:“这会子天气不好,要是遇得大雪,怕是有好几天样样不便宜,殿下若有什么想吃的,不如交代了,婢子叫他们早些备下,免得误事。”
既然提起吃的,赵明枝就想到前几日朝中得的急报。
因黔州有钱惟伍旧部散兵作乱,与流匪沆瀣一气,当地官兵人少力薄,先行招抚,招抚不成,反被杀了使者,只得出兵剿灭,未果,倒是使其愈发壮大。
枢密院商议许久,因时值隆冬,调兵不便,尤其北面狄人虽然大败,到底还要继续提防,另又有几处地方生乱,正为难间,卫承彦上书自荐,只说其中一队首领与他曾有旧交,自请前往招抚云云。
一番权衡之后,枢密院也无反对理由,赵弘便一口答允了,只等点清人马,过几日便要带人向西南而行。
也正是因为如此,裴雍同卫承彦二人里连着好几天都在西营之中,总算早间送了信回来,只说后日出发,趁着明天休沐,想要今晚回来吃一顿酒。
眼下看这天气,赵明枝也有些忧心,只怕卫承彦出行时候遇得风雪交加,路就更难走了。
只是差事就在身上,时间更不等人,此时忧心,并无用处,她将那些个想法抛到一旁,点了几样卫承彦平日里爱吃的肉菜,又选了几样酒,才分派妥当,就听得外头传进话,原来门房处收到江南西路送回来的信报,乃是闽州地方回报先前新种稻种的收成,又送了不少秋收得的稻谷回来。
赵明枝让送信人进来,向其详细询问各色情况,复又着人一一记录,预备后续整理成文,好送去司农监给人仔细研究。
墨香在一旁听了半日,等人走了,见赵明枝只顾低头翻看田间送来的奏报,迟疑片刻,还是上前道:“殿下,等开春化了冻,想来玉霜也差不多能回来了,到时候我去一趟闽州吧。”
赵明枝有些惊讶,问道:“这又是什么说法?”
墨香道:“殿下去年就叫人在闽州几地都种了新稻种,种类也多,地方又大,虽有朝中派过去的农官,也有当地人在,毕竟山高水远的,其中究竟什么情况,只靠这些文书往来,不一定能看得明白。”
“秋收至今,好几个月功夫都有了,再如何推脱路途漫长,也没有到此时才有东西送回来的,便是稻子收得慢些,小半年功夫过去了,几份札子难道弄不出来?殿下使人三催四请,先前也只有几页文书送到,说的不清不楚的,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她说到此处,昂首又道:“旁人虽有能力,却未必有我细致,况且这事从头到尾,我都亲眼看着殿下安排,最为知道殿下想法,又跟着在城外种了几个月的地,虽不能说多厉害,囫囵总有个轮廓在了——这样要紧差事,若没有一两个信得过的人看着,又怎么放得下心?”
“玉霜伤得重,就是养好了,回来也不能再长途跋涉,况且殿下身边不能长久离了人,我却不一样,虽没什么武艺能耐,总有一张比她能说话嘴巴,到时候去得闽州,就是有再多不会的,问人总行了吧?那些个农官糊弄我,我去问田间老农,老农说不清楚,我跟他们从早到晚跟着种一回,哪怕文笔寻常,大白话写下来难道不会了?”
“不用明年今日,只七八个月功夫,有我在南边看着,总能给殿下挑出几样好稻种来,到时候真能找到一年收成两回三回的稻种,不拘什么米,总能叫人填个肚子,饿不死了吧?”
她说着说着腰杆都挺得更直了,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模样。
赵明枝本就对闽州田地不甚放心,更知民以食为天,眼下狄人既退,其余地方虽时有乱象,到底不过癣疥之疾,新稻种才是真正要紧,此时得了墨香自荐,当真有点瞌睡碰上枕头的感觉。
只是耕种从来不是那样简单的事情,尤其自己在城西也跟着认了田之后,辛辛苦苦数月,又有人帮着打理,也不过得了一点谷子,眼下去往闽州远地,其中艰辛必定更多。
她尚在犹豫,墨香已经走过来,半坐在赵明枝旁边的小几子上,认真道:“我晓得殿下觉得闽州远,田间又辛苦,必定又心疼我到时候人生地不熟的,只我也想给殿下出点力,这样事总要有人去做——难道在殿下心中,旁人比得了我能干?”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嘴巴都已经有些瘪了起来。
赵明枝被她说得笑了,忍不住把着她的手臂,也挨近了同她说小话,道:“以你素来行事、才干,只要去了闽州,我自然是再没有不放心的,只是那里毕竟山长水远,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情况,要是当真水土不服,或是遇到什么难事,你不要逞强,或回京,或求援,脸面没有你自己平平安安的来得半点重要——你知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