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凤庄内暗潮汹涌,大厅中沉凝的气氛让在场的人都感受到一股压抑,谁都不愿说话,只剩两个人像是死对头般死瞪着对方,随时都能扑上去,把对方狠狠打个痛快。
「疼呀!怎么会这样?」连名钰叫疼,他酒醒后就鼻青脸肿,一张好看俊秀的脸被打成红青相间,摸着就疼。
而打他的姚成贵正恶狠狠的瞪着他,都怪自己当初不认真学武,要不然昨夜还能把这人渣打得更惨些,至少也要让生他的老娘认不出他来。
他乔了一下屁股,丹凤庄这椅子比他家的难坐得多,但他却觉得坐得极为舒坦,这个无耻的外地人竟敢暗中使绊子,跟年无境索讨小草,奸诈的心思简直该被杀头。
幸好他对小草的真情天可明鉴,暗中有贵人相助。
昨日夜里他睡得正舒服,朦朦胧胧间有人捏了他一把,他起身大骂,没有人,他想自己睡傻了,却看到有团纸团丢进来,掉在他的肚子上。
他打着哈欠,有点好奇的将那纸团摊开,一看顿时怒火中烧,不顾三更半夜便冲到小草住的小屋前,只见小草泪痕未干,这死男人躺在地上装死人,他一看不得了,小草个性向来坚毅自立,怎会哭成这样?
他眼睛发红,心想该不会这外地人趁着酒醉伸出淫爪,向柔弱无助的小草下手吧?于是他想也没想,就一拳揍下去了。
而这个死外地人醉得无力反抗,被他打得浑身是伤,最后小草还心好,说这家伙睡在外面会生病。
生病?最好得了风邪咳到死吧!
连名钰脸肿痛不堪,他在家乡可说是望族少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辈子哪有受过这种鸟气,指着姚成贵破口大骂,「小草已经被年无境送给了我,你这混帐竟为这事打我?」
姚成贵挑起了眉,昨夜送给他信的贵人也附上了张字据跟几行字,大概是为了此刻,至于贵人是谁,以他的脑袋想不出来,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就是贵人嘛。
「嘿,这是年无境写给我的,他也写把小草送给我,你看!」
连名钰大吃一惊,探头过去看,只见那字写得歪歪斜斜,怎可能是年无境的手笔,忍不住露出嘲讽的笑容。
姚成贵喝道:「你笑什么,这是几个月前年无境离庄,丹凤庄总管的老徐亲手写给我的,你看下头印有丹凤庄的印子,这不就等同于年无境给我的?」
两人为了小草大吵大闹,年无境坐在主位上,伤神的揉着额头,慢条斯理的说出为难之处,谁也看不出他就是姚成贵昨夜的贵人。
「两位都有理,两位也都对,但是小草只有一个,不能分成两半让两位带走。」
姚成贵比着连名钰鄙视道:「这人渣,你看他把小草咬成什么样子,进了他手里还有命活吗?」
他一把拖来苦主小草,小草的颈项敷了层白巾,姚成贵一把扯下,连名钰倒抽口气,而小草更是疼得含泪。
他白皙的颈上有两排明显的齿痕,咬得见血,青紫中泛着淡淡血丝,可见咬下时有多用力。
连名钰喝得太醉,一看自己酒醉后竟把小草这美人儿给咬成这样,当下脸色苍白,不敢再说,坐在椅上都嫌别扭,他良心不安极了,自己是哪根筋不对,竟这样发狂咬人,他又不是一只咬人的狗。
「我那儿有药膏,等会抹抹。」他羞惭道,自己怎会醉到这副德性,偏偏还没有印象自己真的干了这事,看来酒会误事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年无境已经拿出身上的药盒步行到小草身边,小草想要退,年无境先一步握住他的下巴,「别动,咬得这么深,很疼吧?」
「一点也不疼!」
小草眼光直视着他,满是倔强,他这样做什么?原来他早已把他送给了姚成贵,现今姚成贵跟连名钰两人闹了起来,他头痛着该把他舍给谁才好。
年无境指头上抹着药膏,指上余热轻轻触摸着他的伤口,小草吃痛一缩,他却不让他退。
那轻柔的抚触就像往日爱抚的前奏,小草低呜了一声,终究是难受,轻喊道:「很疼。」
年无境心口像被刺了一刀般的痛,他喃喃道:「你忍着,我……」他低沉的声音哑得不成样,「我另有打算,你相信我。」
小草一凛,总觉得他话中有话。
年无境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痕,笑容跟以前很像,眼神却大相径庭,他的眼光在他脸庞梭巡着,温暖而亲切,但也带满了欲情与留恋,小草被看得既伤心又难受。
他这样看他干什么?明明是他将他送给别的男人,却还这样看他,仿佛有多么舍不得。
年无境的手指握住他的下巴,状似在抹药,但他的大拇指轻柔地在他下巴处抚着柔嫩的肌肤,两人离得那么近,亲密的氛围高涨。
抹完了药,年无境再从怀里拿出白瓷药瓶,牵着小草的手握住这带有自己体温的丹药瓶,瓷瓶上绘着白花,很像小草屋前的树花,他当初见了这瓷瓶上的画颇为惊喜,从此就变成自己随身的物品,出门采药若是烦闷时就拿出来看看,这样心情就会平静不少,知道有人等着他。
但从此后,这个人再也不会等着自己了。
他昨夜去姚成贵的房里投书后一夜没睡,在药庐里不眠不休的为小草配药,这样想着小草就能让小草多属于自己一刻,所以他不愿睡。
「这对喉咙很好,你早晚服一颗,不日就不会咳了,这药瓶是我长年使用的东西,让你带走。」
他声音温和柔情,听得出对自己的关怀,小草不知不觉中低唤,「主子……」
这瞬间好似又回到两人的小屋时光,那个时候只有他们俩,不需担忧外在的一切,年无境微不可显的颤了一下,视线落在他的红唇与那双迷蒙的眼。
姚成贵挤开了他们,拉着小草的手道:「走走走,到我家去。」
他这一挤,还顺便用肩头推了一下年无境。刚才那一幕很怪,抹药给药这动作是没什么,可那气氛就是说不出的古怪,年无境对丹雅死心塌地是人尽皆知,但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给药何必要一直握住小草的手,他多少次示爱,小草别说手,连手指都没给他摸过,怎么年无境摸得这么自然。
他要带走小草,连名钰怎么肯,两人又再度大吵大闹,闹到后来还要到外头比试。
年无境一律不挡,任由他们之间自己解决,他深沉的眼光遥望他方,似乎另有想法。
第六章
夜色昏沉中,已经被赶出丹凤庄的老徐在敲门声后拉开了屋门,然后僵立在原地。
年无境站在屋前,淡声道:「老徐,不请我进去坐坐?」
徐勇一见是他,冲了过来,挡在自己爹亲面前,老徐阻止儿子,让年无境慢步走进来。
他探头四望,屋里很简单,几张桌椅,几盘小菜,看来老徐家正在用饭,他给老徐的银钱并不少,但他们住得简朴,大概是简朴惯了的人,就算有了银两也不铺张。
「庄主用饭了吗?」
「爹!」徐勇怒得大叫。年无境哪里还是他们的庄主,他也不配,而且自家的饭宁可施舍给狗吃,也不给年无境一口。
「的确是饿了。」
老徐连忙为他置了碗筷,「粗茶淡饭,庄主不要嫌弃。」
徐勇在一旁道:「嫌弃就快滚,这里不欢迎你。」
年无境也不恼,就着米饭配着几盘家常菜,「老徐,你恼我吗?」
老徐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庄主的苦他知晓,有时想起他的身世,那股恨也弭平了。
年无境看着窗口,沉默一会才道:「我娘是青楼之人,爹将她娶回来,在家族里引起不小风波,后来就将我爹娘赶出,他们死后,姑母怜我零丁一人,将我接回庄里抚养。」
徐勇不知他的身世,也从来没有听过,这会不禁静了下来。
老徐却是知晓的,眼眶顿时红了,「夫人她……」
「她对我身上拥有一半青楼艳妓的血液总是难以接受,对我爹那一半血液却是爱恨交加。」
「夫人情绪不稳……」夫人的情绪反复无常,小姐个性更是变本加厉。
「她曾把我饿得半死,又搂在怀里说她错了,她怕我走上爹的后路,所以严厉的教导我,要我不能重蹈覆辙,当个让年家蒙羞的败家子。」
年无境放下碗筷,他体内有着爹无视体统的血液,不论怎么压抑也制止不了,但丹凤庄是个罗网,他是被捕在里头的鸟雀,这一生再也没有自由。
他走不了,也无法走,他不能弃自己的誓约于不顾。
「我不能犯下错误,我曾许下承诺,要一生一世的对丹雅好,老徐,你明白的,我这一生就是为丹雅活着,姑母临终还是信任了我,将丹雅交给我,我不能违背这份信任。」
幼年父母皆亡,姑母的严格教导让年无境的童年几乎在学武、念书中度过,若有一丝一毫不合心意,姑母便威胁要将他赶出去,又哭诉他辜负了自己的恩情,所以他不像一般孩童有玩心,只是沉静的练武,以期达成姑母的期望。
那不是他的本性,但本性在环境中磨灭,人情世故、扶养恩情加身,他不能学爹做个忘恩负义之人,把对他好的家人都给抛弃。
这就是他的人生意义,也是他的诅咒。
「你是我最相信的人,你趁夜把小草带走,卖身契我烧了,小草已是个自由身,其余的事我会打发,你以后好好待他,庄内所有的财产丹雅看着,我不宜动用,这些是我这几年卖了药草的存银,你先拿去。」
年无境显然已考虑周详,将银票摊在桌上。
徐勇愕然,更是不可置信,想不到他除了丹雅外竟会为他人着想,而且桌上那叠银票数目不少,显然是年无境全部的家私。
此时小草从内室走了出来。稍早连名钰与姚成贵吵得不可开交,他便自己离开来找徐叔,想不到却在这遇见了年无境,还听见这一席话,瞬间眼眶都热了起来。
他心里有他,他明明知晓的,为何还要怀疑?
年无境见了他,竟有一瞬的僵硬,不愿在他面前表现自己有多在乎他,缓慢站起身就要离开。
小草站到桌旁,为他布菜,柔声道:「再多吃些,你饿得慌。」
「我不饿。」
小草一滴眼泪落在菜里,「我知道你饿了,你总是不顾着自己,不替自己着想……」
那滴眼泪像是为他而流,让他再次坐下,他嚼着菜,却感觉那菜的滋味变得不同,有小草的陪伴,他心里充满了宁静与祥和,什么事都不必多想。
饭后,小草陪着他走出屋外,徐勇想要追出去,老徐对他摇头。
「爹,你到底在想什么?」徐勇不解爹亲的做法。
「你不懂,庄主需要小草,夫人对他不安好心,说是把整个庄子交给庄主,但钱财是小姐的,每一份屋契奴约都写小姐的名字,他只是个空头庄主,小姐又是那样的恶毒心性,你以为庄主真是庄主吗?他一辈子都是小姐的奴才,庄主心里很苦,但是他不说,也不容许自己觉得苦。」
徐勇不以为然,「庄主武功高强,在外头也认识许多人,他要逃,丹雅那妖女还拦得住他吗?」
「你叫他忘恩负义吗?夫人从小就对他耳提面命,告诉他若不是夫人,庄主幼小稚龄怎能活着,他若是像他爹一样忘恩,为了一个女人背弃家族,上天不会饶他的,还说他爹娘会死得那么惨,就是因为他们辜负了太多人的期待,下贱心性不会有好下场的。」
徐勇哑然,这份诅咒未免也太沉重了,哪个亲人会如此对待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或许在夫人心里,丹雅才是她的小孩,而年无境只是个留着一半肮脏血液的杂种。
小草伴着年无境走回小屋,年无境脚步放得很慢,小草走得更慢,就是要拖长两人在一起的悠然时间。
「主子,你看今天的星星很美呢。」
年无境抬头看,他总是低着头看着地上的草草花花,哪个草是什么药用,哪朵花是什么功效,表妹还有什么药没吃过的,从未放松的抬眼看着天上的明月繁星,是跟小草在一起后,他才知道喘口气是这么千金难买。
「嗯,真的好美!」他抬起头来,天上的繁星、耳边的虫鸣、拂过发丝的轻风,一切都是这么美,而这种美在小草身边总是特别容易发觉。
「主子能数得出来有几颗星星吗?」
这么多怎么数得完,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好傻。他想。
想不到小草在一旁就开始数了起来,从一颗数到了一百颗。
年无境顺着他手的姿势看,一边也在数着数字,傻就傻,又何妨。
在小草身边,做个傻子却是那么舒服,他失笑的提醒道:「那边少算了一颗。」
「主子才多算那一颗呢。」
「呵呵呵。」他笑了起来,声音却哑了半分,「这几日你跟老徐走吧。」
小草将数着星星的指头探前,捉住年无境胸前的衣物,「我一辈子想要跟着主子不行吗?」
「你先跟老徐走,你不是想到北方看雪吗?落雪纷纷的景致很美,好像无数的白色花瓣从天而降,那是天之花,是你从前没看过的美丽情景。」
小草当年种了一盆南方养不活的花,那花只能活在寒冷霜雪中,说是姚成贵送他的名贵花栽,后来他不舍的将花送回北方去,那一阵子,小草不时会提起飞雪白霜,清楚描绘那花朵开在霜雪之中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