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可怕了。
然而楚玄丝毫没被吓到,反而对凌魈道:“验清楚。”
“是。”
接下来的一幕,饶是来喜做足心理准备,见到凌魈从脚边抽出匕首,眼睛眨也不眨就将匕首刺入尸体左小腿,划拉出黄乎乎的肉时,胃里仍止不住翻涌。
随之而来的,混着腥味的恶臭不断别剧,弥漫殿内。
凌魈伸手直接插入被拉开的肉里,又是看,又是摸,然后才收回手,对着楚玄说道:“此尸左小腿脚踝往上两寸有接过骨的痕迹,看骨头愈合的程度,是旧伤,依属下估计起码得有十年。确实是他,没错。”
得了这句话,楚玄嘴角微扬,“辛苦了,这东西拖出去,让野狗吃了罢。”
“是。”
总算把这晦气东西送走了,来喜忙喊人进来,先是将这张毯子换了,然后又四处洒柚叶水,点上香炉。
缕缕白烟从瑞兽鎏金炉中腾起,恶臭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能让人宁神静气的檀香。
“楚林那叛贼已经伏法,皇上您总算可以放心了。”来喜奉上茶,又道:“真难为这大月国国主,千里迢迢亲自带着叛贼的尸首来王都。”
“是啊,他确实是有心。”楚玄抿了口茶,不无感慨。
当年馥月公主之事,牵涉两国利益,其中又掺杂了自己的私心,所以他帮阿部勒也是顺水推舟,权当做个人情。
没成想,这楚林当初在大月国与二皇子丘毗奴勾结。丘毗奴失败被杀之后,楚林在大月国境内东躲西藏,最后却落在阿部勒手里,死了。
此次阿部勒亲自来大楚,就是想送这份礼物给他。
“皇上,大月国国主如此用心,两国邦交稳固,您也就不用再担心北蛮那边会生事了。”
大月国是小国,但却夹在大楚与北蛮两国中间,历来大楚都要想与大月国交好,就是因为它一旦倒戈,那么等于大楚边境就被破开一道门,侵略者可长驱直入大楚境内。
如今这阿部勒国主如此友好大楚,确实免了后患。不过来喜瞧着楚玄合着眼,不断揉捏眉心,顿时明白过来,主动道:“殿下那边,您也无须忧心。今天事发突然,等殿下回去想清楚了,想必也会理解皇上您的苦衷。”
楚玄仰头靠往椅背,吐了口气,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你不懂的。”
他的姐姐,爱时比任何人都爱得浓烈,可恨时,却也比谁都绝情。
他并不后悔让楚瑶知道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唯一后悔的是今天留不住她。
来喜原想宽慰主子,没成想对方自己看得明白,斟酌了小半天,最后也挤出一句:“天大的事它也总有过去的一天,来日方才呐,皇上。”
楚玄缓缓掀起眼皮,望着天花板上那盏鎏金宫灯,眼中的疲惫渐渐淡去。
是啊,这么多年他都过来了,现在只不过又重新回到了起点。
阿部勒过些日子就会走。
来日方才。
他,有的是时间。
* * * *
“听闻这数日,是长公主殿下在陪着大月国国主游览王都。”
“我也听说了,这人还是贵客亲自指名。”
“不对,我怎么听说,是那位阿部勒殿下进宫参加宴会那天,他与长公主俩人约好的。”
“没错,我听宫里的公公说,是上巳节那日的事了。”
“听说今日他们去须弥山,这须弥山路途遥远,当日来回怕是不易,说不定还得在那处过夜呢!”
“啧,这孤男寡女的——”
段琼走近时,顿时有人推了下那说话人的肩膀,后者后知后觉,讪讪停住口。
“段将军。”
说话的仨官员品级都比他低,赶忙行礼。段琼瞥了他们一眼,罕见地没有回应,只是绷紧脸径自往反方向走去。
等他走远,那些人舒了口气,刚才最后说的官员更是抚着胸口,一阵后怕:“瞧他那样子,我真怕他要动手打人。”
其余二人斜瞥他,“你怕什么?这是宫里,再者说了,咱们说的本来就是实话。”
“对呀,明明楚椿大人才是此次迎宾大臣,结果人家大月国国主偏要长公主来当向导,皇上也同意,搞不好再过几日,咱们又要跟大月国缔结姻亲了。”
“你说这护国大将军也真是的,好好一段天赐良缘,自己给折腾没了。”
“可不是么?长公主殿下那样的人物,他不珍惜,自然有大把人抢着要。唉,可惜大月国远在千里之外,长公主殿下那么娇贵的身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跋山涉水到穷乡僻壤处受苦。”
“要我说,这嫁去大月国也并非坏事。瞧这阿部勒国主相貌堂堂,对,论起身份,咱们大楚的长公主配这弹丸小国之主,那是绰绰有余。可话又说回来,殿下毕竟嫁过人,二嫁嘛……自然要求不能太高。”
“也对,这嫁过的女人就像一件被穿过的衣服。无论再好的面料,再精致的手艺,可进了典当行,旧的就是旧的,当不了几个钱。”
三人正侃得高兴,忽然身后传来一道低喝。
“你们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声音低沉有力,吓得他们猛地转过身,见到来人,更是磕磕巴巴地道:“颜、颜大人。”
颜琅不知站在此处多久,又听了多少,此时他冷冷盯着他们,白皙冷峻的面容透出森寒:“按律,非议天家私事,当罚抄《大楚律令》。你们三人,跟本官去趟大理寺吧。”
“……”
三人委屈巴巴的,其中一人忍不住反驳:“颜大人,这事私底下都传开了
,也不能就逮着我们罚呀。再者说了,这要日后真的成真,何来‘非议’一说?”
颜琅怒极反笑,“殿下奉皇命招待贵宾,此乃国事。她为国出力之时,尔等却在背后议论她的私事,这不是非议又是什么?”
“再者,殿下光风霁月,国主光明磊落,他们之间坦坦荡荡,又岂容你们暗中污蔑?”
不是,你不在现场哪里能看出他们坦坦荡荡了?
可惜“玉面阎罗”声名在外,而且对方官职也比他们高,三个倒霉鬼只能垂头丧气地跟着去领罚。
段琼自然不知道这些,走在与退朝官员反方向的宫道上,方才那些话盘旋在心口,那夜公主府前的画面又活生生在脑海中重现。
他加快步伐,来到正德殿门口时,彭福便迎上来:“哟,段将军。”
“彭公公,劳驾,我有事想求见皇上。”
彭福笑道:“得勒,您且等着,奴婢进去禀报皇上。”
段琼站在门口,神情不由得一点点收紧。片刻后,彭福走出来,露出歉然的笑:“段将军,皇上现在有要事,您改日再来罢。”
要事?
不,甫下朝他就急急赶来,而且上书房那三位正在阁中与下属开会,这个节骨眼上,根本没人来面圣。
段琼愕然片刻,才道:“不,彭公公,我真的有要事想面见圣上。”
彭福无奈极了:“段将军,您搁这跟我急也没用呐,皇上确实是没空。”
段琼:“……”
望着被侍卫严密把守的宫门,他抿紧嘴角,眼中迸发出不甘。
都这种时候了,楚玄还在忙什么?
等?
不。
段琼深深地看了“正德殿”三个大字,随即转身就走。
* * * *
须弥山座落于王都城门向南三十里处一片山脉当中,山势陡峭,立于群峰当中,犹如利箭直指苍天。若站于山间,清风徐徐,拂过山林滚起层层翠色波浪,极目望去,碧空压顶,远处层峦叠嶂,大地如同尽在脚下。
石亭中,两道身影对立而坐。
“烹茶讲究火候,茶饼需先用小火炙烤,然后再碾磨成粉。煮水时又讲‘三沸’,一沸者,水面起细泡有声;二沸者,气泡如滚珠;三沸者,水波翻滚如波涛。投茶最佳时机,就是在水二次沸腾时。”
青葱般的指执茶勺,将茶粉落入正冒着连珠泡的水中,然后轻轻搅拌。
片刻后,她将煮好的茶汤分入杯中,推至他面前。
“国主,请用。”
高山石亭,耳边是朗朗春风,眼前美人烹茶,阿部勒端起杯子,先是细嗅,然后才抿了一小口,当即叹道:“殿下好手艺。”
他又尝了口,“听说这品茗是你们大楚读书人一大雅事,今日吾也算是附……什么来着?”
“附庸风雅。”楚瑶被逗笑了:“国主说笑了。这茶,说到底不过是解渴的东西。自古以来,王候将相喝得,凡夫走卒也喝得,只是文人雅士多了些闲趣,将简单的步骤复杂化,他们自己说是风雅,可人要真的渴极了,哪里还有这么‘风雅’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