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叫人去查她的定位。
嘉穗看到他的信息,立刻就明白他在家待了很久。大概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时那样,他在家工作、写字、吃饭、逗猫。她调戏过每一种状态里的他。
有那么一秒钟嘉穗直接打开门锁 app 想把他的指纹删了然后把密码改掉,可拇指垂在屏幕上,终究没能做到。
她有时候会痛恨自己过于灵活和具体的脑内剧场——比如,她想,要是今晚他又带旺财出去遛呢,他遛狗从来不带手机,到时候人和狗一起被挡在门外,岂不是很尴尬?
想到这里,她就觉得不能太武断。
她怀念自己不用想那么多、屡教不改还我行我素的时候。
最后一班公交车迟迟不来,嘉穗坐在长椅上,脑袋里各种信息交杂得要爆炸了,一会儿是“mdd”,一会儿是刚才那笔见了鬼的合不拢的账。
江序临太欺负人了。
她不算是一个很有专注力和自制力的人——他们不是一向最了然于胸么,可他却还要在她工作的时候发这种什么都没说又好像说了很多话的微信来打搅她。
她最后只能在心里痛骂,可鼻子一酸,想哭的心情里,好像又有一点不解与心疼。
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得抑郁症呢?他得了抑郁症,有谁知道吗?
她小时候一想到就觉得可靠的小豆芽菜,彼时正在经历很多痛苦吗?他难过的时候,会像她一样去骑自行车或者吃雪糕吗?
公交车来了,嘉穗却没有上车。
她不想回家。
她有点想快刀斩乱麻地离掉这个婚,可同时又飞快地想到,离婚这件事,好像比结婚更难启齿。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莫总。
她在路边站了很久,最后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然后说:“去麻雀酒吧。”
83.没有乌托邦
嘉穗来麻雀酒吧,头一回不为了挣钱,坐在角落里,想点一杯酒——她中二时期种种幻想小剧场里,应该有一幕是像偶像剧主角一样“借酒浇愁”的。
然而她翻开酒单看了一眼,就点了一杯柠檬水。
她做特调的时候只觉得进账很爽,现在真要买,就觉得这行业畸形得人神共愤——谁家好人花 288 买一杯酒啊?!
于是她就要了杯柠檬水,在角落里窝着,时不时还担心自己不买酒的行为被别人发现。
酒吧里是没有一刻能安静下来的,嘉穗从前混迹于此,也能做“派对动物”,不管什么情景心情,需要的时候,立刻就能融入。侃大山、玩游戏、拼酒,样样不在话下。
现在她却觉得有点疲。
她听见有姐们儿因为养猫和男朋友吵架,两个人在掰扯猫只吃干粮应不应该惯着。她见两个人穿搭都不便宜,条件反射地想去推荐冻干店,可硬是挪不动脚,直到那姑娘问询的目光投过来,问她是不是需要帮助,她又窘迫尴尬地摆手。
也听见有一桌男的在打掼蛋,一个个气势好像奥运会冠军一样,更是越听越烦,甚至想过去杀一局,但每次冲动达到顶峰又立刻回落,生出怯意——她打牌其实很一般的。万一那些男的真的打得挺厉害怎么办?
就这么一想,更加泄气,觉得自己今晚来这里“顾影自怜”简直是太可笑了。
怎么搞成这样呢?
她心绪难平,周遭越来越嘈杂热闹,她就越来越想哭。一低头就忍不住了,眼一热,滚下两行泪来。
“破产了?”忽然有谁拍一下她的肩。
嘉穗被吓一跳,抬头看见是酒吧夏老板,忙擦一把脸,吸了吸鼻子,“…嗯?”
“我说,你是不是破产了,挎着个脸。”老夏在她对面坐下,“难得来,居然不跟我争特调的位置,看你在这坐半天了。”
“……”嘉穗冷笑一声,“不仅没有,还很可能发一笔大财呢。”
“啊?不能吧。”老夏一脸不信,振振有词地分析,“那你为什么这么丧?本来酒吧里你这样的我见多了,他们通常都是失恋了——但你?不能吧?!”
嘉穗愣了一下,扯出个无奈的笑来。
“我一直认为我安慰失恋的人顺便骗他们买酒的业务做不到你头上。”老夏说得很认真。
嘉穗不想和他探讨这个话题。要怎么说呢?她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上一次恋爱是跟学长,分手时除了谴责一下自己没人生规划之外她毫无波澜;那之前每一次都是自给自足的内心剧场,写情书想象对方的反应就很开心,看到对方衬衫里不穿背心又会立刻下头,再很快记挂上另一个。世界人来人往,她的流程走得很快。
她无数次的幻想里,有过自己陷进俗套的浪漫爱,像“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有过自己独身至死,赚很多钱玩得很开心;也有过自己变得很风流,像港剧里的有钱女主,一定有一句台词是“玩玩而已嘛小帅哥”。
唯独没有过现在这样。她的感情、她的婚姻,在玩笑与严肃、浓情与薄情、深刻与肤浅之间摇摆犹疑,好像是个心有千千结的难题,又好像只是胡闹的玩笑,一刀两断就好。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径直忽略老夏求知的大眼睛,耸耸肩说:“那你就把今晚的特调给我吧。安慰我一下。”
老夏懵了,“啊?”
嘉穗笑一笑,站起来,“那我就去准备了哈。”
老夏留在原地,看着那杯 18 块的柠檬水,暗骂了一声,“靠,又让她忽悠了。”
嘉穗没忽悠他。她只是觉得她今天至少该干一件擅长的、出色的事情。她不能处理不好感情、打不赢掼蛋、坐在酒吧里还舍不得点酒痛哭。
那今天就太糟糕了。
于是她在后厨,跟几个熟面孔打好了招呼后,就系好围裙开始认真工作。找到自己惯用的那只雪克杯,熟悉老夏新进的一批稀奇古怪的原料。
到特调时间,她把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个小揪,出现在吧台。有酒吧的熟客认识她,尤其是总买她的特调的小姐妹,嚎着“小莫姐”,给她捧场。
嘉穗莫名地有点紧张。
她此刻并没有什么搞创意的心情,但能凭借技术和经验,让一杯酒至少看起来很漂亮很值钱。
嘉穗无意识地抿紧唇,雪克杯和量杯在手中交替翻飞,她大胆地尝试了淡粉色。
最终她做出来一杯酒,颜色像晚霞映照下的雪山。
她的特调一贯是胜在颜值的,所以多是女孩子竞价,总有男顾客以无奈又好像很包容的语气笑看那些有钱又漂亮的姑娘们交“智商税”,相视一笑,压低了声音说“其实很次的”。
那种语气的潜台词是,“没关系,无伤大雅”。
今天也一样。
但嘉穗却要付出额外的努力才能忽略他们那些明明小声却还是传进了她耳朵里的话。
她变得极其厌恶所谓的“包容”、“纵容”,厌恶那些一笑而过的“无伤大雅”。
但女孩子们依旧很支持她。几轮竞价过后,她这一杯酒已经开价到一千八。终于有“包容”的男人们发出“嘶”声,语气不再宽和地感慨一句:“这些女的钱多得烧吧,真心疼他们爹妈。”
嘉穗把杯子搁下,动作不轻。甚至溢出一点酒液,溅在吧台上。
场面就要变得尴尬。
忽然,遥远的人群里传来又一声出价——
“一万八。这杯请给我吧。”
众人都是一惊,齐齐回头想看看是哪个二世祖出来玩了。
他们的视线为嘉穗劈出一条路来。
江序临穿着白色 t 恤,灰色宽松卫裤,整个人看起来很单薄。他的头发似乎也有些凌乱,贴附在额前。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嘉穗总觉得他鬓角冒出了一点白色的发茬。
他走到吧台边,径直取走了那杯已经洒掉小半的酒。
嘉穗看清,他的鬓角果然有一点点白。而且他的头发还是半湿的。
外面下雨了么?她忽然想。
“这杯叫什么名字?”江序临问。
一晚上没有心情给酒起名的嘉穗忽然一顿,抬眼回答他:“没有乌托邦。”
84.莫嘉穗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一首诗中,突然落下的一个错字。
外面并没有下雨,只是潮热,让人觉得心烦意燥又无法摆脱的一股闷意。旺财被拴在门口柱子上,看到两位主人出来,很兴奋地摇着尾巴大叫。
这地方不错啊,进去一个出来俩!买一送一!
嘉穗脚步顿住,扭头去看走在她身后的江序临。他居然把狗都带来了。什么意思呢?
影影绰绰的灯光下,他明显脸红了。
五分钟前,他转了账、喝完了那杯味道想必很一般的“没有乌托邦”。他的酒量实在很差。
她看着他微湿的额发,心里好像有一万句话要说,又好像无话可说。默了片刻,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如果他监控她的行踪,她也不会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