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一个活人怎么能往返阴间这么多回——死亡的阴气是能消解执念的,不料碰上这么个犟种,连阴曹地府都受够了他。
终于,那人在每次短暂的滞留期间,认清了阴间的四大判官、十殿阎罗,还在其中找到了门路。
于是乎,楚江王与转轮王两位阎罗飞书传令,遣二位无常前来接人。再不把这尊迷途的大佛送走,整个阴间都不得安生。
黑无常抡起勾魂索,勾住那道白影,将其拖过堆积的红花。
碧波在白影身后拉开,一波才动万波随,转眼又被雨滴抚平、抹皱,消失不见了。
两位无常总算看清了传闻主角的真面目,白无常用哭丧棒挑起他的下巴,赞许道:“嗯……嗯!不错。长这样不枉我们额外跑一趟,不过,怎么让他醒来呢?”
黑无常取出一道血咒黄符,白无常惊呼:“东岳大帝的敕令!哎呀,瞧我这记性,是有这么回事。快用上吧。”
黑无常往符上轻轻一吹,蜡黄的符纸散作飞灰,竟如绸带一般,环绕着新勾来的亡魂飞动。
此鬼影影绰绰的身躯随着灰烬融入,渐趋凝实,好像半透明的膏体上了色,慢慢亮起生机。
忽然,他的睫毛颤了颤。
连绵不绝的雨丝落下,沾在他面颊上,冰冰凉凉。
远方的黑旷天幕,蓦地闪动了一下,旋即传来沉沉的雷声。这道惊雷仿佛一记咒语,直击青年眉心。
他倏地睁开了眼。
白翎猛然一晃,一时站不稳,被两位无常一左一右,刚好架住了。
白无常喜欢同样穿白衣的人,对他笑眯眯、阴森森地说:“大人,请吧?你害得我们好苦啊——”
第184章 一百八十四、阎罗
白翎在看清眼前一黑一白两个鬼的时候,思绪仍很混乱。
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二十一世纪,问:“在我是不是该说那句话——你们在拍电视剧吗?”
“什么剧?”自无常见他睁开眼,更喜欢他了,好脾气地拄着哭表棒说。
白翎指了指他的帽子“可以摸么?”
白无常:“哎?”
白翎戳了一下他的高帽,惊讶道:“做工好好啊!不像假的。”
白无常道:“如假包换!”
眼看他俩要一唱一和地聊起来,黑无常开口道:“不剩多少时间了。”
他满身黑衣,寡言少语,且随身带着勾魂的铁链,落在白翎眼里,忽然刺痛了他的心扉。
白翎稍稍歪头,不知怎地,感觉自己见过一个这样的人。有些相似,又不太相似——那人是谁呢?
白无常扶上他的肩头,道:“好啦,先别想啦,走吧!”
话音落下,白翎浑身一轻。他终于发觉,自己的状态很奇怪:脚不是站在地上,而是沾着地的,时刻可能飘走。
两位无常变成了黑白两色的鬼火,挟着白翎飞掠。
白翎更感到奇怪了。他记得自己有严重的恐高症,以前学校组织的爬山活动他都不参加,现在怎么能飞?
等等,怎么能飞!这才是最重要的!!!
白翎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依稀浮现了许多画面。他不是第一回飞,以前也确实恐高,但有个人抱着他飞了无数次,生生让他靠在那人怀里时,抹消了对高空的恐惧。
更多记忆如水底沉沙被搅动,逐一归位。
霁青道场、展月一脉,仙去山、嵌玉湖……
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永远装不满的宝盂口水波荡漾,灵泉倒映着云影天光。
仙家洞府层林尽染,风吹叶浪。窗外无尽夏,山里四季春。
直到某天,在这两点间往返的日子结束了。
不同的画面喷涌而出,无一雷同,时而是煌煌巨剑撕裂云海、时而是潮水般的兰花螳螂在月下映射寒光,每一幅场景都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但为何在生死之际,并无恐惧不安,只有历险探幽的畅意?
两团鬼火的速度极快,掠过无尽荒原上浩荡前行的鬼魂。
阴雨不止,鬼哭无休,古艳的红花如血如火,一路烧到了阎罗十殿。
白翎想起了很多事,只有最重要的想不起来。他甚至想起了死时的场景——好多人围着他,有个人抱着他哭。
到底是谁呢?
森严的殿宇屹立在嶙峋怪石间,远方的高崖被夜色湮没。宫室朱檐墨墙,传出一声又一声哀嚎,许是拒不认罪、遂遭酷刑的厉鬼。
殿外的亡魂排成长队,一眼往不到头。
自翎见自己越过他们头顶,直奔殿内,道:“为什么我可以插队?”
“因为你是大名鼎鼎的关系户。不然,哪里需我们兄弟两个专程接送你?”白色鬼火回答。
白翎说:“我不想这么快去投胎——等下,我哪来的关系?”
“等下见了,你就晓得了。”白色鬼火笑道,“你这厮好生古怪,别个死鬼都巴不得早脱苦海,前往新生,尤其是你这样来世应有福报的,为何你不想走?”
“我总觉得忘了什么。”白翎诚恳地说,“我能想起来再走么?”
黑色鬼火冷冷道:“你若想起来,便不会走了。”
他们落在殿内,白无常化回人形,吐出长长的红舌头:“过于强烈的执念啊,会被留在地上的。不然死掉的家伙都要留下来等惦记的人,岂不是鬼满为患喽?”
白翎安静片刻,问:“那我再也不能想起来了吗?”
白无常说:“亡魂当然不能,但……请。”
他将手一伸,示意白翎入内。大殿穹顶,鬼火森森,墙上画着色彩艳异的地狱图景,所绘正是有“剥衣亭”之称的寒冰炼狱。
不知是用什么涂料画的,狱中血池翻滚,枯骨结冰,惨淡愁云之间,散发着阵阵混合彼岸花香的腥气。
十余名阴差忙碌进出,押送着准备入狱受罪、或者好不容易捱到了刑期结束,将去转轮王殿被判投胎的阴魂。
他们纷纷向黑白无常见礼,不乏些皮肉俱烂,遍体冻疮的惨状,看得翎眉梢轻跳,心说自己就算没有行善积德,也好歹度过了无甚大错的一生,被带到这来干什么?
很快,他看见了殿尽头的宝座上,一名身穿阎罗袍服、头戴冥王冕旒的青年。
对方见到他,笑呵呵地站起身,如生前般袖着手说:“好久不见啊白仙友,此去经年,别来无恙?”
白翎看着那张不甚出彩,但令人见了便觉舒心的面孔,道:“你是……”
楚江王说:“呵呵呵呵,没错,在下正是……”
“你是萧缘!萧道长!!”
白翎不禁笑了,奇道:“你怎么在这里?”居然真是他的人脉!
“说来话长啊白仙友,在下当年魂飞魄散,本以为就此意消,不料诸多阴灵需受管辖,自然是死去的鬼管他们最为合适了。鬼死为聻,亦称作魙,鬼见畏之,如人畏鬼。”
白翎抚了抚胸口,确实觉得离萧缘近了之后,心口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不太舒服。
他道:“如果你变成了阎罗,那是不是也有别人……?”
殿外突然涌入一阵阴风,卷来凄艳的红花。花瓣飞旋,凝聚成一道绮丽的身影。
萧缘客气笑道:“说谁来谁了。”
一位面如覆霜的美人缓步入内,纵使阎罗的冠袍繁重堆华,也难掩他她冰清玉洁之质。
白翎招呼道:“宁真人,果然是你!怪不得阿花那把叫‘别寒’的剑总是显灵,原来你真的还在!”
宁雪上下打量他一眼,神色依旧冷冷的,道:“我当初传与你的诸多典籍和法门,你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啊,真是抱歉。”白翎道歉道得飞快,“根本没学。”
宁雪柳眉倒竖,凤目圆睁。
眼看氛围不对,萧缘立即干起了老本行,拉架打圆场:“好啦好啦——故友相见,何必如此箭剑拔弩张呢?”
他先劝宁雪:“白师弟连梦微道君的本领都不学,还会学你的吗?你那时候也算阴了他一把,就别惦记生前俗物啦。”
白翎道:“什么我不学啊?是顾怜不教好不好!”
萧缘又来劝他:“行行行,千错万错,梦微道君的错。宁阎王司掌魂魄转世投胎,当属十殿最忙,难免上火。你们不要起争执了,呵呵呵呵……”
宁雪怒道:“闲言少叙,快把这厮送走!”
白翎:“送走?我??”
宁雪拂袖上阶,抢了萧缘的宝座,让他站着。
萧缘并不计较,对白翎和言悦色地道:“白师弟,想必你在来的路上,已听二位无常交代了何谓‘执念’。”
“嗯,听说执念会被留在地上,带不来阴间。真的假的?”白翎有些怀疑。
萧缘说:“绝无半句虚言。太强的执念会把鬼困在阳间,那就成了冤魂,甚至怨灵。”
白翎问:“那你们怎么在这儿?你们两个的执念,没有被阴间抹去吗?”
短暂地安静片刻后,萧缘轻叹一声,略显惆怅。
远处的宁雪幽幽道:“我们是死去的鬼,执念自然不散,因为无需如此。鬼者想起执念,可归人身,但我们顶多变回鬼——又有何益?念想留着,便留着吧。”
自翎说:“那你们……”
“我们在这里等。”萧缘笑道,“总有一天,会再相见。”
不知为何,白翎的心弦被轻轻扣动。他理解萧缘的话,不仅理解,还无故涌起澎湃的思潮,好像他也曾一遍一遍地这样作想:
总有一天,会再相见!
白翎晃了晃脑袋,说:“你们想见的人都活着。虽然我不知道,她们过得好不好,但还活着……就挺好的?”
萧缘点头笑道:“多谢白师弟相告。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宁雪以也有话想说,或有人想问,但最终没有开口。
她淡淡道:“天理无情,不要再耽搁时辰了。白翎,这是一炷东岳大帝座下的宝香,有往生之效,你需在一炷香烧完前,想起被留在阳间的执念,方可归去。”
宁雪将手一翻,凭空托出一座宝塔状的香坛,内里插着一线细香。
白翎已无暇问东岳大帝又是怎么来的人脉了,愕然道:“既然我已经忘了执念——那就不会特别想回去啊!还怎么努力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