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不远处就是一张不大的床, 硬床板,旧被褥,躺在上面还能嗅到陈旧的气息。
只不过现在躺在床上的人根本闻不到,他此时满头大汗,鬓边碎发都已经被浸湿, 略黏腻地贴在脸上。
昏暗的烛光照亮了他身上的银针,根根闪着寒光,乍一看很是骇人。
突然,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开黏在青年脸侧的长发,动作轻柔,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疼。
“他身体……亏损……现在……”
迷迷糊糊中, 躺在床上的青年掀起眼皮,却只看到了两道模糊的身影, 就连双方在说什么话都听得模模糊糊。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到了安全的地方, 青年下意识地再次闭上了眼睛。
等他再次醒来时, 周围的光线已经变得十分明亮,灿烂的阳光自窗户洒落,很大方地落了一地。
叶梧秋浑身疼痛, 像是被车碾过一般。他昏迷前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雨幕中模糊的树林,如今却是身处在这里。
他略微蹙起眉, 猜到自己是被人救了。
在阳光下,房间里的浮尘肉眼可见。自床边探出一只修长苍白的手,试图去触碰近在咫尺的阳光。
灿烂的阳光下, 他的手指透露出血色,隐隐可以看见里面的血管。
叶梧秋侧头,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手上的擦伤已经被上好了药,甚至手腕被发钗划伤的地方还包扎了一下。
他胸膛上下起伏着,心里却很是疑惑——究竟是谁救了他?
四肢并没有被锁住,绝对不是柳照霜。
现在是第二天了?估计柳照霜已经反应过来他出城了。
意识到这一点,原本还在混混沌沌的叶梧秋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但起来得太猛,他头一阵疼痛。
“身体还没好,躺下。”
先是一道“吱呀”的开门声,紧接着便是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听到这句话之后,叶梧秋一顿,就连头疼都忽略了,脑子一片空白,没想到救了自己的人正是之前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他左手扶着额头,手掌遮住了视线。
叶梧秋慢慢放下手来,床边眨眼间便出现了一抹黑色衣角。
沉默,诡异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开来。
“躺下。”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紧接着传来的便是一阵苦涩的药味儿。
白发青年身上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衫,薄薄的衣服将他消瘦的身子呈现得一览无余,犹如大病未愈,给人一种只要用力就能折断的破碎感。
分明几个月前他还不是这样,脸颊也带着肉,捏起来的时候手感很好。
可现在伸手过去,只能触碰到微凉肌肤下的骨头。
回忆起昨晚的久别重逢,欣喜之余只剩下了震惊。
剑微寒如今清晰地记得将青年抱起时那轻飘飘的重量,和他记忆里的截然不同。
从京城到扬州,这几月来对方究竟发生了什么?身子怎么会差成这个样子?又为什么会多这么多伤?
许多疑惑一股脑儿地浮现在脑海,剑微寒口口声声地说着自己这么做是出于好心。
但真正看到叶梧秋的那一刻,沉寂数个月的心还是再次跳动。
这个反应不容他否定,他必须承认,当初说的那句“远离了对方就远离了痛苦”是假的。
他一点儿都不好,每当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便是叶梧秋,各种各样的叶梧秋。
或笑或怒、或醒或睡。
直到这个时候,剑微寒才发现原来对方早已渗入自己的点点滴滴。
许久未见,叶梧秋坐在床上,四肢上没有锁铐,床边站着的也不再是柳照霜。
夏季的气温不低,他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反倒是浑身冰凉。
好奇怪,分明之前他一直在想剑微寒。偶尔听到一些动静时都怀疑是不是对方来救自己了。
可现在真的被对方救了,他心里除了一开始的惊讶和唏嘘之外竟然毫无波澜。
白发青年面白如月,缓缓抬起眼,随后露出一抹笑来:“多谢。”
多谢……
好疏离的语气,好陌生的模样。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竟让剑微寒心头一颤。
这一路他遇到了不少追杀,一次都没有畏惧过。甚至还游刃有余地将那些人斩落刀下。
可此时此刻,面对叶梧秋的礼貌疏离,他竟然怕了。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两人刚认识的时候。那时对方也是如此,不,现在比那个时候还要冷淡一些。
毕竟当初是叶梧秋主动追求的剑微寒,尽管再不熟,也要强行装出熟稔热情。
窗外蝉鸣不断,被昨日雨水冲刷后的树叶绽放出一种极富生命力的绿。
“你……”
剑微寒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两个人的分开太过狼狈,再次相见又是这种模样。
“我没事。”
叶梧秋接住了他的话,表情平淡地开口回答。
可剑微寒知道对方的身体状况,昨日听到大夫说出那些话时,他甚至都有了一种要抓出来柳照霜算账的冲动。
不是说喜欢吗?不是说非他不可吗?又怎么会忍心将人照顾成这个模样?
“喝药吧。”
剑微寒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将心底嘈杂的思绪重新压了下去,尽力让自己表现得和从前一模一样。
但伤口并不会因为愈合而变得什么都没有发生,尽管他表现得和之前再怎么像,他们似乎也回不去了。
叶梧秋主动地抬手接过剑微寒手中的药碗,但手腕没有力气,险些洒自己一身。
“我来。”
剑微寒的手很稳,拇指扣在碗沿没有丝毫松动。
他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叶梧秋,嘴角似乎扯了扯,但幅度实在是太小,根本看不出来。
若是放在之前,对方肯定会百般耍赖不肯喝药。
可正如他假设的那样,那已经是之前了。
叶梧秋低头,就着剑微寒的手将药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口腔蔓延,甚至还顺着喉咙一路向下,让他忍不住想要吐出来。
“没买到花生糕。”
剑微寒说话时的声音有些低,从一旁拿过来一包蜜饯,随即便递到了叶梧秋面前。
青年抿唇,没有喊苦,而是沉默地捏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
蜜饯的甜很快便将口腔里的苦涩驱散,蜜渍过的枣咬起来软糯香甜,吃过之后口中也残留着一股蜜甜。
“这是在扬州?”
吃过蜜饯,叶梧秋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只能从余光中瞥见对方的黑色衣角。
“嗯。”
听到这个回答后,白发青年的动作一顿,脸上的表情都似乎有了些许的变化。
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变化的剑微寒张了张嘴,好像是要问些什么,但又忍住了。
“一会儿换过药后好好休息。”
黑衣男人开口,起身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过来一罐伤药。还没等打开盖子,叶梧秋就已经闻到了一股清凉的味道。
“我来。”
眼看对方要替自己上药,叶梧秋立刻开口。
他看到了剑微寒在听到自己这句话后的停顿,但沉默地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沉默片刻,站在床边的黑衣男人一言不发地将瓷瓶放在了他手中:“背上的伤呢?”
就当叶梧秋以为对方放下药后就离开时,剑微寒冷不丁地开口询问。
昨天从坡上滚落时,叶梧秋几乎浑身是伤,背部也是,擦伤纵横,一道又一道地叠在他苍白的脊背上。
“不要紧。”
叶梧秋干巴巴地说,认为这些擦伤哪怕不上药过段时间也会愈合,根本不用这么在意。
给后背换药这种事情太亲密了,他和剑微寒已经分开了,也不想再麻烦对方。
听到这句话,剑微寒心里隐隐作痛。但他又知道这怪不得对方,当初分开是他一意孤行,还十分笃定自己不会后悔。
叶梧秋抬眸,直视这剑微寒那双冷厉的双眼。此时,那双眼睛中没有丝毫的冷色,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怅然。
在怅然什么?
白发青年一愣,心里顿时有些不适。他根本不敢去细想剑微寒的眼神,这是在后悔吗?
他扯着嘴角,露出一个似哭非笑的弧度。假如几个月前,在察觉到对方这个想法后,他定会喜出望外。
可现在他已经放下了,他不想再在这两个人之间周旋了,也不想再存续游戏里的关系了。
既然当初认定了他的感情是假的,现在又何必怀念?反正都是假的。
叶梧秋握紧手,再次垂眸盯着手背上清晰地青筋,不想去看身边的剑微寒。
他心里是有气的,伤心之余也在不解,不明白为什么剑微寒当时可以直接离开家,回来之后又没有丝毫留恋地说出他们没有以后的话。
剑微寒的离开给叶梧秋一个自己被抛弃了的错觉,心里自责委屈难过混杂着,几乎在分开的那一个雨夜要将他摧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