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哭声也只是持续了一瞬,就已随着“咚”的一声着地戛然而止。
无人因这两团血肉模糊停下脚步,因为此刻对他们来说,其实只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向永安投降。
一个,就是遁逃回到原本属于鲜卑的草原上去,起码还能暂时不必听从永安的命令。
但前者又急需一份用来表示忠诚的战功,于是,平城的这片土地上,很快爆发了一场异常激烈的交战。
等到刘裕与贺娀领兵赶来的时候,此地已笼罩在一层浓烈的血腥当中,余下的幸存者在城外迎接王师,让刘裕都有种一个拳头打空了的感觉。
“……没想到,拓跋圭的继承人竟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听起来也太过荒诞了。幸好,陛下不会在意这个。”
贺娀低头,看着自己的长靴踩过了残留的血色,忽然笑道:“我想,不仅是陛下不会在意这个,天下人也不会在意的。”
无论是天下人还是陛下,更在乎的都只有这些事情。
在魏国覆灭之后,天下的局势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要以何种方式来解决最后剩下的姚兴。
今年已经过半,南方的稻米虽然比往年高产,但依然无法填饱这些添加人口的肚子,又该当如何让这些人被安顿下来。
还有……
还有许久不曾亮起的天幕,还会不会给他们带来额外的消息。
……
姚兴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死死地攥着自己的前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还是又过了好一阵子,才彻底让自己的呼吸平复过来。
他方才做了个极其可怕的噩梦。
在梦境的最开始,他梦到自己醉心佛教,滥用药物,还放任自己的幼子夺权,接连数次发起宫变,直到自己的身体彻底撑不住了,才终于意识到,他必须亲手处死这个儿子,以便将皇位交接给自己的长子。
他以为自己在梦中撒手人寰就是解脱,却又忽然变成了身在军营之中,正要带着自己的一众佛教徒进攻洛阳。他本觉得,这个时候的自己好像要比上一个梦境里的年轻许多,却一个回头,看到军中赫然伫立着一尊雕刻着永安面容的雕像。
他抓狂地问遍了军营中人,才知道,是他不知何故,忽然宣告自己要用永安的雕像打开洛阳的大门。
不!他怎麽会做这样的事情!
姚兴极力想要从梦境中醒来,却看到自己好像被永安包围了。
在军营之外,是永安的大军,由她御驾亲征而来,有着一双冷酷的眼睛遥遥向他看来。在军营之中,则是树立永安的雕塑,在他抬起头看去的时候,那雕像像是活了过来,浮起了一抹怪异的笑容。
“呼——”姚兴挣扎着从床上翻了下去,又艰难地爬了起来,像是想要摆脱梦魇,便拼命地向着庭院中奔去。
直到赤脚踩在夜色里泛起凉意的青砖,从脚底开始迅速降温,他才终于慢慢地又吐出了一口浊气,随后慢慢地抬起头来,向着远处看去。
在他的视线里,是一轮明月,照在了远处的佛塔之上。
在这一幕景象面前,他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好像噩梦,突然就离他远去了。
因为那是与任何一个噩梦中都不同的景象。
“……不是梦境里的那个法师。”
“不是。”
姚兴刚准备迈开脚步,去佛塔中诵经求个心安,却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甚至不等他对外给出放行的批复,便有一道身影冲入了庭院中。
“大王——”
“崇弟,你……”
姚崇来不及去想,为何 姚兴此刻会醒着,还是以这样的方式站在庭院之中,便已匆匆上前,将一封标示着十万火急的军报,送到了姚兴的面前。“大王,北方出事了!”
出大事了!!
第118章 何不效景元旧事
深夜之中,秦国的朝臣都还在睡梦里,便被一阵阵急促的拍门声所惊醒。
门外传唤的卫队几乎是不打算给人以反应的时间,就将他们捉出了门去,“护送”到了王宫之中。
“你们这是干什么!”
“陛下急召,还请诸位不要让我们难办。”
“……”
朝臣在门前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困惑,但又好像,各自难掩目光里的惊恐。
灯火通明的秦宫,在夜色里叫人感到的,不是君王在此的向心力,不是所谓黑暗中的明光,而是一种宫灯也难盖住的颓败。
当他们行至朝堂上时,这种感觉变得更为明显了。
陛下坐在龙椅之上,眉眼沉沉。姚兴此前的病症,让他虽因关中之地的口碑扭转,已好转了大半,但仍有些失去血色的苍白,在夜间的光影里,无端透着几分死气。
下首的王太弟,也即大司马姚崇,则正在向着殿外张望,不似真正上朝应有的神态端正。这个简单的举动里,透出了十分的焦躁。
这两人的表现,无疑是一个不详的信号。
“……怎麽说?”
“先听听看吧。”
后方的朝臣压低了声音,交换了个态度,便各自持笏,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姚兴坐在最高处,其实早将这些人的表现看在了眼中,但也知道,此刻说他们举止失度,根本没什么用处。
见人都已经被“请”来了,便向着姚崇丢过去了一个示意:“将战报念给他们听。”
若不是不想让朝臣觉得他的身体愈发糟糕,姚兴真想在此时撑着脑袋,揉捏额角,以遏制住自己钝钝的偏头痛。
谁让这战报第二次听在人耳中,依然有种说不出的绝望。
殿上,姚崇用在场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魏王兴兵折返,与应军交战于汾河河谷,战败而逃,在牧野遇上了应军。永安亲自领兵伏击,将魏王——杀死。”
“嘶——”殿中顿时响起了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可忽然之间,人群里又蹦出了一句质问:“等等,这消息是从何而来的?我们的斥候似乎没有到牧野这麽远的!”
这话顿时炸出了更多的疑问,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个可怕的消息打成谣传。
“对啊对啊,这消息不该由我们的斥候得到吧?”
更准确的说,自之前洛阳战败后,他们的斥候已无越过函谷关的了。就连之前魏军后方起火,那也是魏王告知的。
这条军情,又是从哪里来的?
“别又是从洛阳那边送入关中的民谣吧?”
姚兴“砰”的一声,狠狠地拍在了扶手上,向着出声之人看去,声音冷冽:“若消息不实,我何至于要让诸位夜半来此?为了向关中百姓展示,我大秦臣子绝无怠惰之心吗?”
“……”这话一出,朝臣顿时默然。
姚崇连忙解释了消息的来源。原是魏国败军之中,有人侥幸遁逃入山,保住了性命,改换了装束,试图打探魏王脱逃后的情况,却看见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种种。应帝的亲卫带着魏王的头颅,与刘裕会合到了一起,随后向北而去,向着魏国腹地征讨。
他一边让同行之人向北赶赴平城报信,一边则向着关中赶来,希望能将此消息告知秦国,从此地得到助力。
但这消息送来,秦国能不能向魏国提供帮助姑且两说,却实实在在是一道晴空霹雳,砸在了秦国众人的头上!
“唉……之前就说,应该发兵支持拓跋圭的。”
“现在是该当说这个的时候吗?”姚崇转头向着说话之人看去,厉声呵斥。“请诸位来,便是要让各位集思广益,想出个办法来!”
朝臣再度缄默无声。有人吞咽了一口唾沫。
魏王身死的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还是永安御驾亲征造成的结果,他们怎敢随意评价呢?
按说,应魏之间的交手应该还能有多时的对峙,那野心勃勃的魏王也算是个沙场老手,不会让永安快速占到便宜,结果竟然结束得这样快!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恐怕,魏王死后,河北会很快落入应帝的手中。”
“那麽魏国后方平城呢?”姚兴向着说话之人问道。
他欣慰地看到,终究还是有人敢说话的,虽然说话的人是皇叔姚硕德,让此地仿佛是他姚家的会议室,但总得有人开了个好头才行。
姚硕德迟疑了一下,答道:“臣不敢断言。”
姚兴唇角的笑意,又顿时消失不见了。
但他又很清楚,为何连老将姚硕德都不敢随意做出定论。
姚兴还没忘记,拓跋圭刚收到后方急报时,他和姚硕德在车中的商议。
彼时姚硕德的判断是,拓跋圭评估战局的眼光不差,不会轻易出事。但他偏偏就这样死了,仿佛一遇到永安,就遇到了天生的克星。
天幕的那一段发展里,拓跋圭到死也没遇到北上的王神爱,竟仿佛不只是王神爱的遗憾,也是拓跋圭的幸运!
在这样一个经验都不能随意套用的情况下,谁敢断言接下来的发展呢?
或许,平城因为拓跋圭之死,反而会同仇敌忾,哀兵之中士气大增,但更大的可能,是拓跋圭的死讯传至平城,便抽掉了魏国的主心骨,再无回天之力……
姚兴深吸了一口气,向堂下逡巡:“那姑且不说,魏国到底能不能保全最后的力量,我只问诸位一句,一句与我等都休戚相关的话!这战报在前,我们应该怎麽办?”
他虽然和拓跋圭算不上是真心诚意结盟的,但也知道,什么叫做唇亡齿寒。
拓跋圭在时,因地势缘故,当先交手的,一定是永安和拓跋圭,可现在……
哪怕秦国之前还收到过仇池的投降,当下最远的军队正驻扎在凉州,也就是曾经属于凉国的地方,他的家业内核,依然在关中这里。
关中,因拓跋圭的身死,俨然已成了一座孤岛。
夏夜闷热,姚兴却觉得一种凉意席卷全身,让他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发出一阵寒颤。
这孤岛之中甚至是无声的,随着这句“我们该如何办”砸在朝堂上,群臣又是无声,仿佛一时之间,只有呼吸声能在此地听到。
长久的静默甚至让姚兴觉得,自己面前的都是一尊尊梦里出现过的雕像。
但那噩梦中的雕像尚且会笑,眼前的这些却好像只剩了一种本事,那就是在这里充活死人!
……
“你何必替他们解围呢?”
姚兴冷着一张脸,背着手脚步匆匆地向前走去,又在同时向后方的姚崇说道,“说得好像他们到了白日真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困倦的时候脑子不好用这种话,当理由确实可以,但也不能为满座无声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