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两个人整装待发,事实证明龙奇邃这个“朋友”还是很靠谱的,比林疏先一步想到了登山的需求,行李箱里专程塞了方便活动的运动裤,裤腿宽松,裤脚有伸缩绳,倘若有需要可以收紧防止因动作幅度大而滑动。
至于龙奇邃本人,出于实用而非出于求偶目的做出的穿搭,终于让林疏深刻体会到了老头的意思。难怪一开始会被误会……
林疏别过头去,嘴角抽搐,假装什么都没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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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的路有很多条,只有老头口中那唯一一条通往山中寺庙的人造路有一个勉强正儿八经的门脸,上边写着两个掉漆的大字“入口”。
入口底下是最为常见不过的收费亭,应该是没费可收,里边空无一人,若不是背后层峦叠嶂的山峰,真的很有种鬼片拍摄地的感觉。
老头大方地表示,可以给他们的前半段领路:“你就看我给你标的地方吧,还有标志物,切记千万别走错,一定要按我说的该拐弯就拐弯,该停就停,小心到了那没信号的地方,给你们绕晕头了。”
老头想了想,可能觉得这话有点恐吓的意思,又补充道:“不过迷路也没事,这不冷不热的温度不至于有个好歹,要是真晕头了,你们就一直往地势低的地方走就好。”
林疏把老头在手机地图上圈起来的点认真看了又看,慎重道:“好。”
“你们上山就为了找你跟你前夫去的那个地方吗?”老头努了努嘴,“来都来了,不顺便去一趟寺庙?”
雪山顶上有一座供奉山神的寺庙——一个洞穴里头摆了一尊像,不知怎得被传成了可以求姻缘的山神,就这样隔三岔五地受了祭拜,供了香火。幸好这么些年来没供出什么岔子来,不然老夫妻俩这生意保准干不下去。
林疏当然想过,沈缚在南城生活过几年,肯定是奔着这个传说带他来的,那座寺庙他们绝对去过。可是说一千道一万,比起一个固定的打卡点,显然屏保中这个特别的拍摄地更值得一探究竟。
林疏摇头:“不……起码今天先不去了。”
“挺好的,我劝你别去。”林疏一愣,不明白老人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
“一见面不就说了,我们这的山神比较专情,一副面孔不能跟不同的人出现,容易被天谴。”老头高深莫测地说,“当然,当然,别激动,我不是说你,说的是你那个孔雀朋友,搞不好晴天下雨,一道雷劫就劈他身上了。”
林疏:“……”
他自认很有幽默细胞,道:“不会的,他今天没开屏。”
老头的确身子骨硬朗,精神矍铄,腿脚利索,给两个腿长的年轻人领路竟然走在前面,负手在身后,几段路下来气定神闲。
“这座山明明不算陡,台阶居然修成这样。”龙奇邃缓下脚步,跟在林疏身后,方便时刻关注他的状态,忍不住吐槽道。
崎岖不平的阶梯是硬生生在山体上开凿的,修筑人的意思大概是“游客有个落脚点就行”,每一节的大小各不相同就算了,同一节的两侧之间甚至都能差出一个珠穆朗玛峰来。行走在上面的人为了不崴脚,不得不全神贯注走好脚下每一步。
很难想象,这已经是唯一一条“商业化”道路了。
老头走在前面,凛然道:“小伙子,这话可就不对了,通往爱情的道路哪有一番风顺的,不经历坎坷,哪能修成正果呢。你觉得路越不平,就说明你的姻缘面临的阻力越大,这就是山神的考验啊!”
龙奇邃:“……”
他咬咬牙,似乎是被映射了,还有苦说不出,沉默了下去。
而另一边,林疏早就缄口不言。他倒是想说话,然而甫一上路,每一步的大跨度连带着脚下神奇的沙砾感就让他紧急刹车,明智地开始保存体力。这样的路明显不是网友口中“闭着眼往上爬”就能挺过去的。
早知道就只说是南城内的那一截野山了。林疏后知后觉,或许闻名遐迩的横断山本体都比雪山好爬,好歹是完全商业化的山,起码道路会更通人性一点。
弯弯曲曲地绕下来,林疏已然有些气喘,紧紧闭合的齿关微微张开,胸腔急促起伏。老头瞥他一眼,叹息道:“小同志,你这身体素质可不太行啊,还没怎么样呢瞧你累的。”
“还行吧,喝点水,咱们坐下休息一会儿。”龙奇邃先一步关注到了林疏步履的凝滞,立刻从背包中抽出水杯,里面是出发前灌满的温水。
林疏依言停了停,接过瓶盖小口抿着喝,无奈道:“谢谢……我以前还没有这么容易累。”
“正常,”老头道,“毕竟你心理上还停留在好几年前呢,实际上身体早被工作拖垮了。”
林疏仰首将瓶底一饮而尽,慢条斯理地抹了把唇边的水渍,闻言只是笑笑,并不认同。他已经逐渐察觉到,身体的异常有悖于自然的新陈代谢、年龄更替,但具体什么原因还有待进一步解释。
上山如同难度递增的小游戏,越往上越不容易。所幸在林疏第二次停下来歇息之前,老头终于开口道:“到了。”
林疏跟龙奇邃同时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道路另一侧茂密的灌木丛:“?”
老头走过去,没伸手,用脚拨了拨草丛根部,从两簇并蒂同生的灌木中压出一个明显的印记。他解释道:“树林子在山坡的另一面,你们从这里平移过去,一直走,差不多就能找到地方。”
语毕,老头也不禁啧声道:“要不是你问,估计我那口子都不知道你们还跑到那边去了。年轻人好奇心真重,也不怕遇到动物。”
林疏原本探头探脑的,闻言顿时后撤一步:“这山上还有野生动物?”
“当然没有,要有咋可能还随便让游客上。”老头道。
从岔开的灌木丛中遥遥望去,地面满是肆意生长的杂草,偶尔突出地面的石块,还有散漫生长的树,干枯的枝桠上刚挤出些碧绿的新叶,最粗的能有两人合抱之宽。根本没有“路”一说,每一步都是在开拓。
老头看出他们的为难,但无能为力:“你们的时间选得不对,要还是冬天,这乱七八糟的植株能少一大半,你们还好走路。”他估摸着两年前那小两口能到这么偏的地方去,也是多亏了天降大雪。
龙奇邃眉头紧皱,呈眺望状评估了一下他们预计要走的路,悄悄拉了下林疏的衣角,问他的意见:“别逞强,实在不行咱们先去寺庙看看,等回去再准备准备。”
“我不想拖了,”林疏沉静道,“夜长梦多。”他没好意思把“待久了沈缚可能会找上门”那么直白地说出口。
林疏还有心思开玩笑,活学活用:“大不了骑你身上,你驮着我。”
“……啊?啊……”
龙奇邃怔住了,面色诡异的一红,提了提后背上的旅行包,结合实际给出方案:“背着包应该没法儿背你了。”
林疏跟着愣了愣,旋即无语道:“我是——”
“但是你可以骑在我肩上,就像这样,”龙奇邃拍了拍脖颈两侧,意思是可以贡献出来放置林疏的膝盖弯,“也可以的。”
被迫旁听的老头:“……差不多得了。”
此次出行的决策者是林疏,既然他打定主意要去,旁人便没有反对的余地。长筒靴碾过一丛枯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林疏抬手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薄汗,眯眼望向蜿蜒向上的山路。夏日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冠,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龙奇邃给他准备的长裤充分发挥了保护身体的作用,脚踝处接二连三地被不明种类的植株划过,倘若没有布料保护直接接触皮肤,恐怕那一块早就红肿起来。
“小心这里的碎石。”龙奇邃侧身让过一块松动的岩石,靴底踩在裸露的树根上借力。确认土块的坚实后,再反身将林疏拉上来。
这条山路比想象中更难走。南城的雨季正待进行中,到了山坡的阴面,松软的腐殖土吸足了水分,每一步都会陷进去半寸深。林疏的靴筒边缘沾满了泥浆,每次抬腿都像拖着两个铅块。有段斜坡布满了风化的页岩碎片,棱角分明的石片在阳光下闪着青灰色的光,稍不留神就会滑倒。
这段路他们得相互扶持着,双手紧紧交握在一处。龙奇邃站在斜侧,给林疏当能借力的拐杖。当着当着,龙奇邃忽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把林疏搞得不敢动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龙奇邃道:“你说这雪山的传言会不会就是这么来的——一对上山的情侣都必须挺过这一难关,翻山越岭下来什么造型都没了,人也累得腾不出精力说情话,狼狈之中还容易发生矛盾。最后能坚持下来的说明情比金坚,等出去了肯定能走到最后,坚持不下来的,就说明山神不灵了。”
“……”林疏喘了口气,淡红的嘴唇充着血,格外醒目。他晃了晃他们攥在一块的手,哼笑道,“那咱们也算是友情比金坚了。”
龙奇邃:“……”
“我就是怀疑啊,”龙奇邃不动声色地背过身去,接着一步一个脚印地探路,把沈缚拎出来开涮,“他带你来这得受了多少罪,冬天虽然说没有这么多路障,但是冷啊,把你冻坏了怎么办?”
龙奇邃言语犀利:“你们这算是通过考验了吗?”
林疏顿了顿,眉尖弯着,勾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我失忆可能就是山神看不下去了吧。”
所以给他一个能够从当事人的身份拘泥中脱壳,站在第三人的角度上旁观发生的一切,这算……机会?一个清醒的机会,还是一个反悔的机会?
越是靠近真相,林疏越是觉得不安,仿佛黑暗洞窟中摸索着墙壁前行的人,比起无法脱身的焦急,更多的是对未知的迷茫与恐惧。他是否正前行在正确的道路上?
老头笼统地指挥他们平行移动即可,但设身处地,根本不可能一路直行,面前随时会出现歪倒的树木、冒着尖刺的草丛、嶙峋的石头群。他们绕路几次后,再想按照原来的路线走难如登天,这也是很多探险家迷失野外的主要原因。
而绕路也会无形之中增加大量额外的路程。手表上的时针推移两格之后,长袖外套沾了汗,黏黏糊糊地贴在背上。林疏抖着腿,整个人的大半重量都压在龙奇邃身上,膝盖以下像是被斩断了神经,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龙奇邃看上去比他强太多,脸不红气不喘地半拖着他,低声道:“要背吗?”
林疏舔了舔递过来的水,用勾出的液体滋润过干裂的嘴唇后才小口喝进肚,闭眼摇头:“我想歇一会……不想走了。”
“这没有能坐的地方,得再坚持一下。”
林疏:“……”
无言过后,林疏接受了这个现实,顺带也提出一个猜测:“我应该是骑着沈缚来的,他当我的四轮车。”
“很合理。”龙奇邃肃然道。
走走停停,时不时停下来矫正路线,尽管林疏愈发下降的体力条无形之中进一步降低了效率,但雪山毕竟不是高耸的五岳,统共就那么大点地,难走的是因为它未开发的野蛮。等耳边隐隐传来清水击石的回响时,龙奇邃紧绷的下颌终于稍稍放松:“到了。”
老头说的,听到小溪的声音,说明离树林不远了。
他抬手将汗湿的额发往后一捋,水光在发梢短暂停留后坠入眉骨。这个随意的动作让整张脸突然敞亮起来,像暴雨后掀开湿漉漉的芭蕉叶,露出底下白得晃眼的石阶。
“再不到我就得交代在这了……”林疏喃喃道。
山杏子林果然是黑压压的一片,枯黑的树体上沟壑纵横,因为不科学种植,每棵树几乎都没有留足充分的生长空间,有不少中道崩殂的枯枝败叶,剩下的即便长好了,也是枝叶相抵的拥挤。花倒是开得很粉嫩,点缀在浓黑之中,不失为一片风景。
龙奇邃摸出手机,认认真真拿着那张照片作对比,抬头低头间纳闷道:“你们是在这儿玩的,没错吧?”
林疏自动巡航了一块石头坐下,攥成拳头捶着小腿肚,以缓解肌肉的酸胀,抬手环顾四周:“应该是,在林子的西侧。”
“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龙奇邃挠了挠头,“还是说必须得冬天来才行?”
他实在没瞧出来这块地方跟他们一路上走过的有什么区别。
林疏也没看出来,但他不气馁,抱着膝盖淡定道:“等我有力气了,我们在周边好好找找。”
他们在周边找了好几圈,还是什么特别之处也没发现。千篇一律的绿植、野草、灌木。
龙奇邃看了眼山杏林,脚下踩了踩松软的泥土,真心实意地发问:“这正好是个坡,你们该不会是从这里滚下来的吧?”
林疏瞥他一眼:“滚完了正好去堆个雪人?”
龙奇邃逻辑自洽:“从哪里摔倒,就在哪里享受。”
林疏:“……”
“你闪开点,我研究下这个坡。”林疏道。
从山杏林出来是一块拔地而起的平台,四周有三面是跟下方的水平地面有高低差的。方才为了规避在密不透风的树林中穿梭,他们专程选择了那唯一接地的路,等于是绕过了这片小树林,直接到了它的侧边。
眼下林疏想要再爬上去。
“……行,那我先上,再拉你。”龙奇邃比划了一下,觉得可行,建议道。
“不用,我休息够了。”林疏摆手拒绝,与其说斜坡,其实也不过是坡度稍缓的土崖,他倒不至于连这样的坡度都得让人拉着。由于无人打理,坡上的土质松软,人的手掌压上去甚至能五指深陷。林疏挑眉,干脆直接把土层当成抓手,腹部发力带着全身向上运动。
“还是我拉你吧?”龙奇邃先他一步飞上坡,此时俯身伸出一只手来。
“唔,来。”林疏愣了一下,放弃了原定的下一步动作,转而向龙奇邃所在的地方移动。龙奇邃也迁就着他的高度,整个人俯身的角度更深,踩在边缘的靴底滚出一块块破碎的泥土。林疏正要提醒他注意松动的土层,太阳穴却突然刺痛起来。仿佛有人在他颅骨里钉进一根烧红的铁钉,眼前的景物顿时扭曲成模糊的色块。
那意识迷离的一瞬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林疏?”龙奇邃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林疏倏地一哆嗦,像是被这一声唤回了神智。下意识去抓身旁的山杏树干,掌心被粗糙的树皮蹭得生疼。耳鸣声中,他感觉自己的右腿抬了起来,长靴卡进土层缝隙——这个动作他做过千百次,肌肉记忆本该比意识更可靠。但此刻湿透的裤腿突然被什么钩住了,膝盖上方传来布料撕裂的脆响。
“林疏!!!”
千钧一发之际,龙奇邃一下将大半个身子悬空在外,狠狠拽住他的手腕!然而就在这时,他脚下的土层却如雪崩般瞬间坍陷!
下坠的过程被拉得无限长。他看见龙奇邃惊愕地松开树根向他扑来,看见大面积滑落的土石在空气中荡出昏黄的波浪。后背撞上斜坡的瞬间,尖锐的疼痛从尾椎直窜上天灵盖。他本能地蜷起身子翻滚,裸露的膝盖擦过某块锋利的页岩——那感觉像是被烙铁狠狠刮过,温热的液体立刻顺着小腿流进靴筒。
龙奇邃连滚带爬地翻身而下,扑到林疏身边,抖着指尖率先查看他的情况:“林疏?怎么样?哪里痛?”
没有得到回应。他三下五除二将散乱在林疏前额的发丝拨到脸侧,本已经做好了林疏人事不知、暂时失去意识的准备,可等把巴掌大的脸剥出来,龙奇邃却发现林疏正茫然地睁着眼。
他一下不敢大声说话了,凑近道:“……林疏?头晕吗?能看到我吗?”
好半天,晕晕乎乎的人才有气无力道:“能……我就是,好像出现幻觉了。”
“什么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