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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都市言情 > 共生兽 > 共生兽 第18节
  一个护士进来了,我刚入院的时候也是她负责交接,那个时候她看我的眼神冷漠麻木,现在那双小眼睛里总算有了情绪,是厌烦和戒备。
  “为什么绑着我。”我咬牙问道。
  “你昨晚拼命撞墙,自己不记得了?”
  我摇头:“给我松开,好疼。”
  “肩膀差点脱臼了,当然疼。”护士低头看着我,“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当然!”我观察护士的眼睛里,戒备越来越强烈,又加重语气,“我白天是正常的。”
  “晚上呢。”护士给我解开束缚带,心有余悸地说,“你晚上像个恶鬼。”
  我沉默,晚上的恶鬼不是我,但“他”住在我的身体里。
  敲门声响起,推门进来的人,竟是朋友。
  朋友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抿起唇,眼中的情绪很复杂,我知道的外貌变化很大,恐怕已经不成人样,我们毕竟二十多年的交情,哪怕他怨我连累他的仕途,看到我这样也该于心不忍吧。
  我惨笑了一下:“刘大队长这么忙, 还有空亲自审犯人。”
  朋友在我的病床边坐下了,他用眼神示意护士离开,并开始低头翻起手上的资料。当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俩人时,还有长达数分钟的沉默相伴。
  朋友终于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轻声说:“你对这个医院有印象吗?”
  这个问题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这个医院,离咱们学校不远。”
  我猛然想起,读警校的时候,我们宿舍的几个兄弟,曾经在教学楼顶玩儿沙盘演练,这个医院就在我们视线能及的范围内,曾经被我们模拟成一个匪窝。谁能想到若干年后,它真的成了收押重病犯人的地方。
  然而朋友提起这个,重点又岂会是医院,他勾起我记忆中最鲜活的画面,那是我们都回不去的意气风发和青春年少。
  我突然就红了眼圈。
  朋友粗糙的手紧紧握着那支细细的圆珠笔,这个时候若他说一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大概能赋予这一刻伤痛文艺片的光辉,但这是现实,不是戏,现实中千锤百炼的刑警大队长,没有多余的煽情,他很快就整肃好情绪的裂缝,摆正了彼此警察和疑犯的身份,他说:“我今天没带别人来,只有你和我,你这个人戒心很强,我希望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能敞开了跟我说。”
  我嘲弄道:“你拿着录音笔,我能怎么敞开。”
  “我说不录音,你会信吗。”朋友把录音笔打开,“这是程序,你也知道的。”
  “我知道,按照程序,你现在是不是恨不得我赶紧判了。”
  “前几天我确实有些恨你,你知不知道你弟弟那个案子,我对你那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明放水的事,可能让我再也不能往上走了,我和你的私人关系已经影响了我在领导和同事面前的公正度,我是花了好大力气才说服上面,让我继续办这个案子。”朋友平静地看着我,“你知道我是怎么说服他们的吗。”
  我也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你以同期第一的成绩从警校毕业,自学通过司法考试,一步步成为顶级大律师,你有经验,有脑子,有钱,能从诉方和辩方两个角度全盘为自己开脱,甚至弄出一个摘不干净的司机给自己背黑锅,留下一堆几乎没有破绽的口供。”朋友微眯起眼睛,“我对他们说,你狡猾至极,可我认识你二十年,只有我了解你。”
  “所以,你觉得你能攻破我。”我笑了笑,“想要戴罪立功。”
  “‘罪’谈不上,处分而已,大不了我仕途到此终结,但我必须亲手抓住你。”朋友的目光坚毅而犀利,“你利用了我,羞辱了我,耍了我,但我对你恨不起来,毕竟我们曾是兄弟,毕竟你在我最难的时候帮助过我,所以我更不能放任你逃脱法律的制裁。你或许依然会笑话我幼稚,但我现在依然认为,人应该干净的来,干净的走,你要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我慢慢摇了摇头:“你确实幼稚,但你不傻,你以为我不知道,能靠遵循规则活得体面,是最好的一条路吗,你以为我想让自己变成这样吗。”
  “老陈,对我说实话吧。”
  “我说的都是实话,刘队有什么疑问,现在尽管问。”我补充道,“趁我清醒的时候,你也知道,我睡着之后会梦游。”
  “你是在告诉我,你有人格分裂,而且分裂出的那个人格还有暴力倾向。”
  “这应该不是我告诉你的,是医生告诉你的吧,现在你相信了吗。”
  “那你告诉我,你弟弟是怎么死的,周小姐是怎么失踪的,这些和你的第二人格有关系吗。”
  “不知道,难道你睡着了还有意识吗?”我皱起眉,“你扯我弟弟干嘛,周小姐的失踪你或许可以怀疑我,我弟弟……”
  “我们找到他遇害时坐的那辆车了。”
  “……在哪儿?!”
  朋友抽出一张照片,摆在我面前,同时深深望进我的眼眸:“在你家车库,平时是你妻子在开,座椅上的刀痕被新的汽车座椅套遮住了。”
  第三十章
  我想不起来妻子什么时候换了车上的座椅套,它们是基于女儿的品味选的,小的时候都是卡通图案,到她少女期时,开始出现毛绒和蕾丝元素。我给妻子买的车也是百万级的,价值不菲的真皮座椅却要套上这么蠢的东西,我以前懒得理会,但被迫用她车的那段时间,这座椅套给我的体验很差,所以我后来又换了公司的行政车。
  当我看着照片上熟悉的车内饰时,我好像血液被抽干了般浑身发冷。取掉座椅套的副驾靠背上,被扎了好几个血窟窿,真皮撕裂,海绵外翻出来,斑斑发黑的部分是凝结的血迹。
  由于是隔着身体刺进去的,座椅破损的不严重,可一想到这里曾经上演过一场凶案,就让人不寒而栗。
  我盯着照片怔了片刻,又猛然抬头看向朋友:“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是我干的?这是我老婆的车!”
  这是她的车,难道是……
  可是妻子与弟弟平日少有交集,以他的劣迹斑斑,妻子对他自然满腹抱怨,但也不至于要杀他的地步,毕竟他坑的是我赚的钱,从感情和动机上来说,也是我更想弄死他。
  无论如何,我无法想象妻子一个弱女子,会有胆量捅一个壮年男子七刀!
  “是你妻子在使用的车,但车在你公司名下。”朋友补充道,“而且,你有使用权。”
  “你们怎么查到的?那天晚上我确实在酒店,你查了她的不在场证明吗。”
  “我之前跟你提过,我们验尸时从伤口提取到了真皮和海绵材料,由于线索太少,只能用笨办法,一个品牌一个品牌地去对比,不停地缩小范围,最后,我们锁定了品牌、型号和批次,这个时候全市依然有四百多辆车符合,当我总览时,一眼就发现了这个熟悉的车牌号。”
  我的思维还在高速运转,想要厘清这些错综复杂的线索,寻找对我有利的信息,尽管我意识到什么都对我不利,我问:“那她是如何回答你们的。”
  “你妻子说她完全不知情,座椅套是你的司机换的,司机负责你家里两辆车的日常维护,定期会给她更换,把脏的拿去清洗,她并没有在意,并且你弟弟遇害的那天晚上,她有不在场证明。”
  我咬着牙:“那司机呢?”
  “他坦白,他早知道这件事,座椅套是你自己换的,但你让他隐瞒。后来你弟弟出事,他结合时间,有了怀疑,于是取下座椅套看了,他之前不敢说,是怕警察怀疑他是同党,你杀害女友,也是怕那天晚上你离开酒店去杀害你弟弟的事被泄露。那笔钱是你给他的封口费。”
  “放屁!”我暴起大吼,“胡说八道,他诬陷我!我没有换过什么座椅套,我没有杀我弟弟,我那天晚上喝多了睡死在酒店,怎么可能去杀人!”
  朋友用那双锋锐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缓缓地点头:“这个反应很有意思。”
  “……什么?”
  “人在被诬陷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愤怒,因为他们坚信自己的清白,理直则气壮。在调查周小姐失踪案时,无论我们从什么角度审问你,你都很冷静,表现得滴水不露,可是刚刚,我同时提到两个受害人,你却只对你弟弟的案子反应强烈,因为被诬陷而暴怒。”
  我身体的温度仿佛从头顶一路坠落至脚跟,然后消失得干干净净。我与朋友对视着,却逐渐心生惧意。
  朋友继续说道:“以我的经验和直觉,加上手里的线索和证据,我倾向于你没有杀你弟弟,但你一定跟周小姐的案子脱不了干系。”
  “我没有杀任何人,我反应强烈是因为那是我亲弟弟,杀自己的血亲,岂不是畜生。”
  “我们在酒店实地演练过,从你躲过监控从酒店离开,回家开车,然后接上你弟弟,杀完他到工地抛尸,清理车内,把车开回家,再赶回酒店的整个过程,不是说不可能,但操作起来有难度,而且至少需要三个小时。现在我们内部的意见有分歧,你帮我分析分析?”朋友挑了挑眉,“当年你的成绩可比我好。”
  我没有说话,只是戒备地看着他。
  “有人认为,这两起案子都是你干的,你都有足够的动机,你弟弟长期向你勒索钱财,你忍无可忍,周小姐是知情的,并且帮你完成了这个不在场证明,所以你后来才要杀她灭口。也有人认为,半夜从酒店离开去杀人,是预谋行为,可从杀人方式到抛尸方式,都显得很混乱,完全不像预谋犯罪,制造不在场证明也不需要这么复杂,而且从匕首捅进身体和座椅的力道来开,不像一个成年男子。还有人认为,这两种说法都有可取之处,只不过是你们夫妻合谋,故意让这个案子看起来混乱,是为了掩盖你警校毕业的专业反侦察背景。”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老婆一个人把他杀了,这难道不是最简单直接的可能?”我的脸因愤恨而扭曲,“她的不在场证明有多牢固?”
  “那天晚上她父亲住院,她在医院陪护了一夜,有她父亲和医护可以作证。”
  “她父亲的作证能算数吗,医护怎么作证,看了她一晚上?她半夜离开医院去杀人,难度比我离开酒店大吗?”
  “你说的这些我们当然都有考虑,可惜事情过去了大半年,监控之类的证据早都消失了,只有当天晚上她为她父亲签署的一些医疗知情书和缴费记录可以证明,你说得对,她的不在场证明也不够牢固,我们需要更多证据。”朋友耐心地看着我,他显然希望我为了自保供出更多对妻子不利的东西。
  我却没有急着开口,我首先怀疑朋友是不是在给我下套,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度;其次开始妻子犯案的可能性,相比于我被“他”操控着去杀了弟弟,当然是妻子杀死弟弟的可行性更大,尽管我认为妻子动机不足、行动力不足,目前也没有更好的解释,反正不能是我,那么只能是她;最后思考司机为什么诬陷我,是他知道这件事后,灵机一动拿来对付我,还是岳父通过代理律师给他递了话。
  我越想越觉得头疼,整个逻辑系统都快要爆炸了,唯一令我感到快意的是,我终于把所有人拖下水了,无论是朋友、司机、妻子还是岳父,所有人都和我一起陷入泥潭,这无尽的绝望终于不止自己品尝。
  “我老婆一直对我弟弟非常不满,我们因为他吵了无数次架,如果没有他无止境地勒索我、拖累我、给我找麻烦,我们的夫妻关系不会变成这样,这个家也不会变成这样。她非常恨他,总是诅咒他不得好死,我只是没想到她敢杀人。”我沉声说,“我一直都觉得我弟弟的案子蹊跷,但如果是她激动之下把人杀了,一切就容易解释了。”
  “所以你认为是你妻子杀了你弟弟,她的不在场证明也是假的。”
  “对,显而易见,我弟弟有多混账,你也很清楚吧。”我笃定地说,“但我绝对没有杀他。”
  朋友话锋一转,又问起了别的:“你母亲非常偏袒你弟弟,你觉得你岳父将她推下楼……”
  “他绝对是故意的!”我狠道,“他一直恨我、瞧不起我,更瞧不起我家人,他根本就是故意杀人。”
  朋友点点头,他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然后又看向我:“我们复原了周小姐微信上大部分聊天记录,怀疑从某一个时间节点开始,回复她父母和朋友的人就不是她了,那个拿到她手机的人,一直伪装成她,编造她还活着的假象,可做这件事的人,有一个很大的疏漏。”
  我的心脏猛烈收缩,其实后来我发现了这个漏洞,但我已经无法弥补了。
  “那么多和她有联系的人中,只有你不关心她的行踪,没有给她发信息或打电话找她。”
  “因为我猜到她出事了,我从司机的言行中猜出来了。”
  “太笼统,我需要更细致的回答,比如,在上次审讯中,你给我们提供了几个司机比较可能犯案的时间点,我们调取了你公司的出车记录,和他个人的行程,发现这几个时间就像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一样,他都拿不出不在场证明。”朋友夸张地吸了吸鼻子,“阴谋的味道很浓,你觉得呢。”
  “刘队,你不觉得你的逻辑方式更阴谋论吗?他拿不出不在场证明,只能证明他可疑,而不是我可疑。”
  “这张是他的行程,这张是你的行程,在周小姐可能遇害的时间里,你们俩都没有不在场证明。”朋友拿出第三张纸,“这张是你和周小姐最后的聊天记录,在此之前的几天,周小姐每次都是半夜才回复你,你最后给她发的信息,询问她的情况,她没有回,之后你也再没有发过。正常来说,她的行迹如此诡异,你要么继续通过无线方式联络她,要么上门找她,所以,你上门找她了,对吗。”
  “没有。”我断然否决。
  “你看清楚了,在你们最后对话结束的第二天,你再没有质疑过她的行踪,唯一的可能就是你已经知道了她的行踪,否则那么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你不着急?而这一天,司机在公司待了一天,因为你自己开车走了,没有用他!”
  我感到后背已经淌下了汗,我故作疑惑地思索了起来:“那天……那天我在干什么?”
  “根据司机向行政部门提供的用车记录,那天一共增加了73公里的里程,你最好解释一下,你一天开了73公里,做了什么。”朋友的目光变得凶狠,“我不相信你会忘记。”
  那天,我发现了女友的尸体,我去买了处理尸体需要的东西,然后开了很远的车到偏僻的地方抛尸。
  我面无表情地说:“我开车在城里闲逛,因为压力太大,这是我的解压方式之一。”
  朋友狠狠一拍桌子:“你还狡辩!”
  我勾唇一笑:“这能证明什么,我一天开了73公里,就能证明她死了?我杀人了?说不定她正拿着我的钱在某个地方逍遥快活。”
  朋友眼冒血丝,气得胸扇在起伏,他低头沉淀了半分钟,平复了情绪,他道:“你的律师在给你申请探视你母亲。”
  “是,刘队不会不批吧。”我垂着眼眸,“这很可能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了,除了我,也没有人能给她签字,如果我不去,连治不治、怎么治都没人能给她做主。”
  “如果你配合,我当然愿意帮你。”
  “什么叫配合,我没有杀人,你让我配合什么?”我盯进他的眼睛,“我在你心里再混蛋,我的孝心总没错吧。当年你刚离婚,你爸就生病,我借你二十万一分利没要,算我求你,别拿这个刁难我。”
  朋友脸上的肌肉抽动起来。
  “求你了,老幺。”出了校门我没再叫过他这个外号,他是我们宿舍最小的兄弟。
  朋友合上笔记本,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