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想起从前付老爷握着带刺的藤蔓鞭打她的小腿,刺得她裤腿上分辨不出血肉与丝绸,嘴里反复地骂她是“扫把星”、“不祥人”。当时的事儿她已然忘却,可那沉重而肮脏的六个字却刻在了她的心头——
与那些被打烂又重新长起的腿肉一起,永远留在她的身体里。
回过神来,眼泪已经滴落在单阎滚烫的掌心。
他捧着付媛的脸,不顾付媛如何在他掌间扭过脸,毅然决然地替她抹泪。
这次他没问,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与身份问。
从前见一次心疼一次的眼泪,再不希望见到第二次的他,如今竟然希望她哭得再多一些,这样他就有理由再替她抹一次泪,再哄她一次。若非如此,恐怕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单阎不问,付媛却没忍住喃喃:“我是不祥人。”
单阎怔了怔,在思索之前嘴巴已然习惯了应答:“你不是。”
然而沉溺在自己情绪里的付媛似乎已经没有办法听进去任何安慰,她无助地瘫坐在地上,一句接一句地念“我是不祥人,我是扫把星”。
她觉得所有对她好的人都会被她害得一地鸡毛。
叶双双是这样,庄十娘是这样,现在轮到单阎了。
她不值得任何人对她好。
哪怕单阎这时再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回应了。她瞪圆的眼里满是恐惧与自责,空洞的眼神在虚无里捕捉不到任何能供她抓握的物体。
她只能无助地下坠,在愧疚的深渊里掩埋自己。
单阎看着她快要癫狂的样子,也顾不上什么前尘旧事,只知道一味地跪坐在地上,紧搂着付媛,将她压在自己怀里轻声安抚。他暗紫的袖袍垂落在地上,凌乱地铺设成团也来不及理会,只是越过自己几近心碎的心跳声来听清付媛急促的呼吸。
他并不知道从前为何付媛喜欢与他拥抱,只知道每次吵过架后,他只要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便能缓过劲来,喜滋滋地朝他笑。
他无数次希望这次付媛也能跟从前一样,会抬起头噙着未干的泪花朝他笑,可他依旧没能等到。
好在付媛的呼吸渐渐缓了下来,再次松开臂膀,付媛便已晕厥在他的怀里,指尖还攥着他的袍子。
单阎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躺在他的臂弯,便示意金枝去请大夫,他则是在她额头上轻轻覆上一吻,第无数次在她耳边呢喃:“为夫在。”
付媛攥着单阎袍子的手紧了紧,眼角再次划过一滴泪。
眼看着时间已到寒冬,扬州城也下过几场毛毛小雪,很快便消散。
单阎曾请示过圣上,道是内人身子羸弱,需要休养半月,祈求再宽限些时间,并非是抗旨不尊,也甘愿为此受罚。圣上虽有过不悦,却依旧在奏折上批示,准许她养好了身子在进京。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付媛身子好利索了,自然也没了理由推脱。
夫妻二人收拾了细软,又带了金枝与丁维上路。
原想着留金枝或是丁维一人在府中,有个什么不测也有照应,可两人却说甚么都不肯留下,非坚决地念着“誓死追随”,付媛也在一旁央着,单阎便也没了法子,只好作罢。
一路上四人相互照应,即便付媛与单阎面上仍有不和,却依旧紧紧牵着彼此的手。
直到进宫,不好再将仆人带到宫中,只好就此分道扬镳。金枝与丁维先寻旅店下榻,付媛与单阎则是进宫面圣。
因为单阎的奏折请示了庆功宴改期,因此,此次宴会并不比圣上初设的繁华,却也足够让人瞠目结舌。
付媛虽惊愕,脸上却没露怯,这是庄十娘教她的。
无论关上门夫妻二人感情如何,在外她就是单阎的妻子,单阎就是她的夫君,二人是分隔不开的。
她若是闹了笑话,只会牵连单阎。
此次与会的官员并不算多,裴俅的叔父裴同芳便是其中一个。
裴同芳常伴君侧,自然与圣上有说有笑,即便不时损上单阎那么一两句,圣上也不置可否。
单阎知道自己在殿上没有办法发作,也只好堆笑附和,只是杯中酒空的速度越来越快了。他习惯性地想要再斟上一杯,却被付媛拦下,“夫君今日喝的够多了。”
这是说给外人听的,而在单阎耳边,她又多说了句“当心殿前失仪。”
单阎点点头,便不再酌酒。
裴同芳自然是注意到了单阎的举动,说什么都非要上前敬他一杯。自个是一饮而尽了,独留单阎与他面面相觑。他看了眼单阎,又看了眼坐在堂上的圣上,“本官想敬单漕司一杯,单漕司不会远道而来这样扫兴吧?”
他的意图很明显,无非是想狐假虎威,用圣上的威风助长自己的人势罢了。
单阎心气盛,虽看得出他的意图,却直冲冲地蔑他一眼,“这宴是圣上为在下庆祝而设,要敬,在下也只会敬圣上。”说罢他便朝圣上的方向举杯,一饮而尽,又在裴同芳面前将杯口倒置,讪笑一声。
裴同芳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却依旧不露愠色,只是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接着提起话本一事。说了一轮类如“妖言惑众,蛊惑民心”之类的车轱辘话,就像是提前准备的辞藻。
单阎无心听他说那些恭维圣上的话,反而是伸手去探身侧付媛的手,恍如触及一块寒冰。他不顾众人的目光将她的双手捧在掌心哈气,又反复地揉搓,放在自己的脸上检测温度,紧蹙着眉问:“夫人可是路上颠簸受风寒了?”
付媛摇摇脑袋,只觉得浑身战栗到不能自主。
直到裴同芳将熟悉的话本呈到圣上面前,她才哆嗦着身子没忍住吼了句:“不能看!”
裴同芳扯扯嘴角,依旧迈着步子走到圣上跟前,将话本在他面前展开,悠悠地明知故问:“这有何不能看?莫非漕司夫人知道,里头写了什么大不韪之事?”
“......不知道。”付媛意识到自己在殿前失仪,即便再迷糊,脖颈后的寒意也足以让她清醒彻底。她知道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认了这话本,可除了跪在原地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众人皆在凝神屏息等待着圣上的反应,直到那话本被劈头盖脸地扔到付媛面前,质问笔者时,裴同芳才恣意地张了张嘴,“是漕司......”
付媛同样也哆嗦着身子,紧闭着双眸,耳边一阵又一阵的轰鸣,脸却似在熔炉般滚烫。
“正是在下。”
单阎将浊酒一饮而尽,不卑不亢地从位置站起身,旋即又朝圣上的方向躬了躬身子。
“夫君......”付媛听到单阎的话,手脚瞬间变得冰冷,耳边像是被响铃在侧敲击般疼痛不已。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单阎,缓缓地摇摇脑袋,嘴上的口型说着“不要”。
单阎向付媛投去一个淡定的眼神,随即便不再看她,无论裴同芳说甚么都一力扛下。
“可这分明是女子的笔迹......”裴同芳依旧咬紧了付媛不放。
“这字迹苍酋,又为何不能是男子的笔迹?”单阎根本不管裴同芳如何似疯狗般紧咬付媛,他都咬死了所有事是他一个人做的。
“这一切都是微臣做的,请圣上责罚。”他与付媛一同跪在了皇帝面前,探出手来紧紧握着付媛震颤不已的拳头,轻声道:“为夫在。”
裴同芳仍然想要再争论些什么,可单阎依旧以浑厚的嗓音响彻了殿内。
“微臣愿一力承担,请圣上责罚!”
圣上看了满脸谄媚的裴同芳一眼,便责令道:“来人,传朕口谕,单漕司胆大包天,妄议朝政,扰乱朝纲。立即押下天牢,等待朕旨意,择日处死。”
“谢主隆恩。”单阎将乌纱帽摘下,轻放在面前,又朝殿上重重叩了个响头,“陛下英明。”
付媛看着单阎被除官帽,被押下天牢,嘴角仍带着笑意,用口型对她说“夫人放心”,更是心如刀割。
那个风光得不可一世的单漕司,是为她这个“不祥人”而死。
他甚至可以不问缘由,不问为何被撕毁的话本会出现在裴同芳手里,便一力为她扛下一切。
他是铁了心要做她的天,她的羽翼——
不论后果。
第72章
圣上看在了付媛与单阎二人伉俪情深的份上, 恩准了付媛探望的请求。
隔着铁窗,看着一身素服,披散着发髻的单阎, 付媛泪流不止。
两人再次十指紧扣, 付媛埋怨, “夫君怎么那么傻?为何要扛下这一切?你就不怕我当真与裴家有私情, 陷害你?”
单阎空出一只手来替她拭泪, 和煦的笑意像寒夜里唯一的火烛, “为夫说过, 只要夫人说,为夫都会信。既然夫人说过与裴家没有交情,为夫自然会相信。”
付媛的话到嘴边,却又想起隔墙有耳,只好咽下。
她知道单阎对她的感情一向热烈,燃烧自己到忘乎自我, 如今也该轮到她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