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祇的脸孔上好像一闪而过了一张与三维人相似的五官,那双狭长的眼睛眯起:「很简单,任何被情感污染的选择,都是最劣等的解。」
「被情感污染的选择?」李琢光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重复,「那你们如何界定被情感污染的边界?靠你们四维的理智?」
她轻轻歪过了头:「还是三维世界管理局的既定程序?抑或是……」
李琢光向前走了一步,她的身影在那一步间微微扭曲, 仿佛在无法维持在四维维度一般, 既不完全属于这里,也不完全属于那里。
「本质上是你们对于失控的恐惧呢?」
领导祇的身形凝滞了一瞬,整个祇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宴会厅里那些浮动的重影收缩又扩散,被某种无形的、无祇意识到的力量所扰动。
「204120,你是在质疑四维的法则吗?」
领导祇的身体上竟然显现出了些微的噪点,在李琢光的「眼」里,那些噪点都放大成一个个的窟窿,而李琢光清楚地知道那是领导祇的所有弱点。
……原来如此, 原来时间线多的好处, 还有一点是可以在此刻靠多重时间线拼接,看穿对方的弱点。
领导祇还在框架里继续交流:「四维祇不需要情绪, 情绪是拖累的累赘,是低维生物的缺陷。我们是绝对理性的,永远可以计算得出宇宙的最优解。
「四维的世界以法则为准,而不是像三维那样人为创造法律和道德。这是三维人的局限,因此四维要舍弃。」
周围的四维祇散发出了若有同感的信号波动。
李琢光感知到这句话以后,心就放了下来,所以四维的领导祇也是一派胡搅蛮缠的做派。
「最优解?那你凭什么说这个最优解就是最优解呢?
「说到底,你们说三维的法律和道德是局限的,其实你们的最优解也是。是宇宙告诉你们这么做能利益最大化吗?不……是你觉得这么做能利益最大化。」
她抬起自己圈在腰间的第三条手臂,过长的手臂在李琢光有意的控制下变得通红而强壮,肱二头肌拱起到夸张的地步。
「可你甚至连我下一主观秒要做什么都不知道,你如何做出我心里的最优解?」
领导祇仍然是停顿了一段时间,才继续回答道:「所以,我们需要你来成为领导祇。你能看到的可能性最多,因此你就是最理性的。」
「当然……」它顿了顿,如果它有双眼的话,眼神应该从头到尾把李琢光扫视了一遍,「现在的你肯定是不合格的,你需要重新历练戒掉情绪,或者有专祇监督你注射屏蔽情绪剂。」
看到它自顾自地就决定了李琢光接下来的行程,李琢光感觉自己遇上了一个蛮不讲理的中年领导。
——但她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戒掉情绪了,否则这时候感受到的烦躁就应当不止这么一点,而是恨不得能把领导祇的头拧下来。
「你错了。」她回复道,其实和之前的话语都是一句突然出现在祇脑袋里的概念,但她的这句话却莫名带着锋利的刃尖。
「真正的绝对理性,恰恰在于承认自己的局限性,知道自己永远都做不出最优解。」
她学着领导祇的方式,让她的信号有了个三维人一般的停顿:「而你——你们四维祇,不过是拿绝对理性的名字,给你们自己制造一个神罢了。」
李琢光的第三条手臂垂下,又长又厚的尖指甲凌空点了点地面。
「是,我承认,情绪是三维人的缺陷,三维人很多所谓冲动的选择都是受了情绪和感情的胁迫……但同时,我也认为情绪是三维人进化的校验机制。
「进化不是只有生理上的进化才能被称之为进化的,你太高傲了。
「你们淘汰了恐惧,所以永远无法真正理解风险;你们删除了愤怒,于是就再也看不见不公;你们剥离了悲伤,所以——」
她的第三条手臂缓缓收回,在她的腰上围了一圈。
「你们的最优解,能够写出当恒星哭泣时这样的诗句么?或者说,当你们看到这句话时,你们会有什么想法呢?
「你们又是否能够理解,当恒星哭泣时,对文明造成的影响——不会还要拿一个什么模型系数来计算吧?可在你们算出这个模型的公式以前,我就能通过我的情绪给出推演结果了。」
领导祇不知是无法反驳还是不愿反驳,它沉默了。
于是李琢光选择自顾自地继续演讲。
「你说三维人因为无法掌控时间线和不同的选项,因此不具备自由意志……不,我觉得恰恰相反,正因为她们无法看到所有的选项,才让她们拥有了自由意志。
「毕竟在能看到所有选项的前提下,就会不自觉地依赖这一能力,然后看似自愿,实则被迫地选择利益最大化的路线。
「你们四维祇能观测所有时间线,能计算每一种选择的概率和成本收益,所以你们所谓的最优解不过是数学与经济上的必然——你们没有选择,而是服从计算结果。
「而三维人呢?她们的每一次抉择,都是在混沌中开辟新的可能。她们不知道结局,不知道未来,甚至不知道自己吃到的下一口面是好吃还是难吃,却依然勇敢地选择前行。
「这才是真正的自由,这才是真正的自由意志。」
领导祇这一次沉默了很长很长的主观时间,它在框架里接连形成了好几次波动,却什么信息都没有传递出来。
一主观分钟?或者十主观分钟?李琢光说不好,只知道很久以后,领导祇才回应。
「自由意志是低效的随机性,而我们不需要选择,因为最优路径已经存在。毕竟……我也从来没有表达过,四维祇才有自由意志的意思。」
——这话倒是对的,领导祇从头到尾只在说三维人没有自由意志,却一句都没有提过四维祇是有自由意志的。
其实它的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四维祇才有自由意志」,可它只要没有明确地说出来,那么李琢光的一切往那一方面的理解都会变成「你太敏感」。
「原来如此。」李琢光和它不一样,她不会检索所有的时间线,挑选哪一条时间线的回应能够把领导祇的话全都堵回去,换句话说,她在四维祇的时间线里是无序的。
只要她是无序的,那领导祇也就不能用四维的「绝对理性」来推测她的下一步——哪怕对方可以看到她大部分回应的可能性。
所以她在框架里慢慢悠悠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我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有道理。最优解就是客观存在的,那么它为什么不能被选择呢?
「说到这个我就想到,三维人之所以摔倒后依旧会跑步,明知可能会受伤还是与人交往,明知也许失败仍然不停尝试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只想找到能亮起灯的材质——
「在你的眼里,大概这些行为都会统称为愚蠢,对吗?
「因为信息和选择缺失造成的非理性选择,你想说的话我先替你说完了。
「但我真正想说的是,不对,她们做出这些看似愚蠢的行为,并不只是因为所谓的情绪和情感。」
她下意识地以三维人的习惯摇头,摇到一半才想到四维祇不偏向于用「眼睛」去「看」。
「是因为三维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创造你看不到的变量。」
「不,这是不可能的。」这一次领导祇的否定就快了很多,「三维世界不可能存在四维观测以外的变量,我可以观测到三维的每一条时间线。」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你们一直找不到我呢?」
领导祇:「……」
是啊,既然可以看到三维世界所有的变量和时间线,怎么会找不到李琢光呢?怎么会要等到李琢光主动回到四维,才能和她交流呢?
领导祇:「因为你是最高级的四维祇,只要你不想要我们找到,你总有办法。」
李琢光:「……」
这套理论真是正着说反着说都能让它找到道理。
李琢光:「那你能预测我接下来要说什么吗?」
猜到了领导祇会说什么,李琢光又补充了一句:「就算你说出所有的选项,我也可以算你是对的。」
领导祇当然说不出所有的选项,它肯定要拿李琢光的时间线更多耍赖。
李琢光:「那我再换种说法好了。」她往前走了一步,这是三维人惯常使用的、表达压迫感的方法。
「你能不能……马上给出我下一个问题的答案?」
又是一段无法避免的短暂沉默,领导祇大概是在各个时间线里检索李琢光问题的可能性,但它不得不承认,它完全无法预测李琢光下一个问题会问什么。
「你不能。」李琢光笃定地在框架里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你看……此刻的沉默就是自由意志重要性的证明。如果一切都是可计算的必然,你早就该知道我会问这个问题,也早该准备好让所有三维逻辑崩溃的完美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