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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君归迟 > 第209章
  赵野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弯腰把她抱到骆驼背上,解释,“那时我
  第一回知道,原来咱们没几个人能骑马,咱们的骑兵都是胡人骑兵,我太稀罕,就破格把我调到酒泉的属国骑射营去了。”
  听起来真让人热血沸腾,章絮把阿和从他怀里接过来,又问,“所以胡语是跟着他们学的?”
  “是。学汉话也是学,学胡语也是学,没差。”糙汉的天赋在此,他能懂几十种鸟兽的叫声,人说的那些自然也不在话下。
  “我记得以前听人说,边关想要建立战功,上阵杀敌是最简单的,累积斩首多少级便能升多少级,杀多少人便能赚多少钱,怎么回来的时候就带了一两万?”她也不是要计较这些,只是觉得像赵野这样的男人,做事定然不同寻常,好奇,发问。
  “身边死的弟兄太多了,每隔两三月便要换大半。听说他们还有家人,就随着抚恤金一块送了些去,几百钱的,当个心意。”提到这里,他的脸上闪过几分懊恼,“早知道多带点回家了,怎么也能办场热闹的婚仪,我看小梁他们办的就挺热闹的……”
  “傻子。”章絮坐在骆驼背上傻傻地笑,“对于他们那种身世的人来说,那场婚仪也已经十分简陋了。若在洛阳,彦好的迎亲队伍能有十里长呢。”
  他没见过,想不出来,但又有些执拗,“那也比我们办得好太多了,还有许多朋友陪伴在身边……娘子,婚仪可以再办一次么?我想了好久了。”
  章絮轻笑着摇头,答,“不吉利的……婚仪一般都是女子再嫁、再娶才能办的。你怎么总想这些事情,往后面看嘛,想想要在酒泉做点什么。”
  赵野答,“这有什么好想的,河西的男人都要备战。你呢?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我还没在这里见过其它女人。”
  “说谎。”女人指责他。
  “不说假话,这里可不比金城,早荒芜了,沿街的店铺面都是关着的,只有两三家能买着吃的。”他领着她去驿站,只有这里能招待来往的旅人。
  “那她们去哪儿了?”章絮好奇。
  “有些就一直待在家乡,未曾亲身到来过,只存于男人们的念叨的话语里。有些是随军的,大多是将领的家眷,住在府上,平日里出来,咱们这些人也是见不着的。还有些在前些年乱的时候就往中原逃了,怕男人孩子都死干净了。可咱们这儿有规矩,自这里长大的男人是不能离开的,一旦离开便被视为逃兵,格杀勿论。时常是女人带着孩子离开,男人得留下来。剩下像你这样的,都已经年老了,我们管她们叫大娘,或者阿母。”赵野想,又说,“只是少,但是都能活得好好的,你别担心。”
  言外之意就是男人们死得很快,像韭菜,一茬儿一茬儿地被敌人割去了人头。
  提到死亡,她终于想起了杜皓,问,“他们也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想先去看看杜哥,给他做些吃的去。”
  “好。”赵野一想,便说,“过两日休息好了再去吧,往返需要三四日。”
  章絮点头,又与他闲聊起来,“你方才说,你后来去了胡人的骑营。后来又是如何与杜哥遇上的呢?他也学会了骑射么。”
  “我们那儿俸禄高,比其他营房每月都多个半石的粮食。他表现积极,就给他们送来了。你知道大多数来服徭役的都想着如何混过这两年,喜欢躲在别人后面。”赵野说得不多,但看得清楚,“营房就喜欢上进的士卒,巴不得他们多学点。”
  “他就到我这儿来了,说要进骑射营。”
  章絮认真听他讲故事,终于有一日,能不带着怨恨,“然后呢?”
  “他其实没多少天赋,你知道吧,我看人很准的,他能不能行,一眼便知,就跟拿捏狗崽一样,往它后脖颈一提,诶我就知道了。真不行,怕得要死,生怕马儿把他吃了。”男人讲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笑,又笑不出来了。
  “但他非要我教会他,一次摔不够,多摔几次,几十次,几百次。”他那时候当她们面说出来的夸奖真不是客套话,“你猜怎么着,真给他学会了。”
  “真好呐。”她欣然接受了前夫曾经的辉煌,把应该有的赞赏说出口,“母亲说他是个特别老实本分的孩子,还有赖你提携,不然他得在这里继续种田。”
  “种田也没什么不好的。”
  “种田赚不到钱的,他拿不到钱回来,我们在家就要饿死了。”章絮淡淡地回答,“每个人都得活得很辛苦,才能存活下去。夫君,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有能耐的,大多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
  说完她又想,“去之前陪我去买两个鸡蛋吧,我给杜哥做一碗蛋羹。”
  ——
  在河西死去的从中原来的服役者都会葬在同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在更靠后的地方,河西的弟兄们都有一个约定,可以败,但绝对不许外族的铁骑从这片亡灵安息的土地上踏过。
  为此,有人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数百年,一代又一代,与世隔绝般,固执地守着这里。
  他们花了两日才到,一年多不来,这片空地上已经生满了杂草,从前放在墓碑前的鲜花早已枯腐,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而那没有姓名的木牌,早不知道被狂风吹去了哪儿。
  这里比他们走过的所有地方都要安宁,鸟儿飞过不会啼叫,虫儿爬过不会鸣翅,风沙吹过不会卷起地上的尘埃。
  他们就躺在这片泥土之下,如沉钟。
  她看着一个一个隆起的小土丘。那不是一个两个,是一片,一大片,漫山遍野,好像没有尽头。
  要从这么多人里找到自己认识的那一个,有多困难,而他们中的大多数到死都没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写同乡的名字、写同袍的名字。
  我想,无论是谁,无论带着何种心情踏上这片土地,都没办法不被触动……
  她的眼泪很快就掉下来了,比任何时候都要快,要汹涌,要慷慨。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来了么?”她轻轻地询问过去的自己,“你知道了么?”
  她领着从前为他缝制的衣裳,带着那碗清晨就蒸好的蛋羹,跟着赵野的足迹,从一个又一个无人认领的小土丘边上走过,任由齐膝高的杂草步步挽留。
  赵野能找到杜皓的坟头,那是他亲手做的,和别人的都不一样,在一个高高的山坡上。这还是他特意问都尉要来的位置,拿他自己的位置换的。
  “就是这里。”
  就是这个矮矮的地方,把那么好大的一个人装进去。
  “……杜哥,我是章絮。”她突然说不下去了,整个人弯折下去,扶着脸痛哭。
  赵野的眼睛也红了,只有章和不明所以的坐在父亲的臂弯里,指着土堆上的一株小花咯咯地笑。
  “我们来看你了。”
  走了一年多的时间,终于,走到这里来看你了。
  第192章
  他们并不计划看一眼就走,会在这里待到夜里。赵野没什么话。他本来就不知道这种时候要做什么,只陪着章絮在土坡前的小坑里坐下。
  倒是哭过的章絮,用手摸了摸那个土坡,亲昵道,“来的时候没和阿娘说,有些考虑不周了。早知今日,该问她有什么话要带给你。想她是没机会到这里走一趟了,等大家都到了地下,你再与阿娘一口气说个明白吧。”
  汉代祭拜更注重实用性,带一些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说一些贴心话。
  女人拿了一身旧衣裳,虽然给赵野穿过。家里穷,就剩那么一身。两人出来的时候,赵野就顺道给拿上了。他们走一半章絮才发现,但她还是感激男人没叫自己太难堪。
  “有破损的地方我都补好了,分开这么久也不知你身量有没有变化?路上行程长,带那些东西也麻烦,你不要怪罪我。”她把那身衣服压在一块石头下,好让旧物陪着,而后继续说,“我嫁人了,我来和你说一声。这辈子无缘,来世有缘再续。”
  “他,你认识的。赵大哥。是个特别好的人,对我和阿和都很好。”说到阿和,章絮把女儿抱进怀里,给他瞧,“我们如今有了一个女儿,日子过的很满足。若你看到了就安下心,别再挂念我。”
  阿和像条虫子
  一样在母亲怀里扭来扭去,时而摸母亲的脸,时而扒她的胸口,发出咿咿呀呀的笑声。
  “你给我们的钱,大部分我都交到阿母手里了。她一个人也不容易,不知道日后又会跟着谁?”她前一晚原本想好了要与亡夫说些什么,彻夜未眠,躲在被窝里一句一句的想,结果等真要说的时候还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没多大逻辑。
  “之前不懂事,在心里偷偷怨你,在夫君面前说了你许多坏话,你若是听到了也别往心里去。”她边说边抹眼泪。
  说完,她从地上爬起来,俯身朝向杜皓的坟头跪拜,此一拜,算告别。她会记得这个人,但再不会在意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