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万石,是两千精锐能吃一年的量,若是管半年,那就是四千精锐。梁彦好在心里默默地算——他如今竟然已经会算这些了——一袋粮食多重,一头骆驼能背多少,来了多少骆驼,要走几趟。
但他只能算,算得再清楚也没用,改变不了什么。
“他们的马真肥……只吃草就能长这么壮么?比我在洛阳见过的最高大的马还要壮。”他的口吻里暗含淡淡地无奈,“被这样的马蹬一脚,估计活不了吧。”
“那肯定,他们的马厉害着呢,一蹄子能把你的肚子肠子全给踩坏了。”守将不知道在骄傲什么,那马也不是他们的。
“他估计是想让你们多活一段时间。”梁彦好这样揣测赵襄武的用意,“能多活一段时间算一段时间……因为人死了,就没有希望了。”只能这样解释,好让自己接受。
“你这家伙,嘴里嘀咕什么呢?谁不想多活几日,人命又不是平白无故就有的,珍贵得很。看你模样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我们可都惜命着呢。”
“辛苦了。”他不知道该和这些人说点什么,沉思良久,这样说。
两人聊得差不多,须卜猾勤派来的副手也上了城门,他来送容吉的传书,没看到容吉,反倒看见了梁彦好。很好认,城门头只有公子哥没穿甲胄。
“这是我们将军让我给你的,他让我给你带话,说你们就算有这个身份,也不能在河西与她上到一个户籍里去。他此前与你们太守说好了。”
这算是什么,这段时日听到的第一个能把他逗笑的笑话,梁彦好有些无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失笑道,“他真是有病。我都没计较他把我的婚事弄没了,他却这么在意?心胸真小。”
“休要狂言,我们将军岂是你能轻易侮辱的。”来人将手放在腰侧的刀柄上,作势威胁。
“……行,那你帮我和他说,我知道了,侮辱他的话,等下回见到了再当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给他听。”他伸手拍了拍副手的肩膀,又说,“你也辛苦,再会。”
他说完,下了城门楼。
容吉不想见这些人,所以这会儿与赵野他们一起,在另一个城门口等他。等他骑马赶到,他们便要启程去酒泉了,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站,到酒泉,便要分道扬镳。
当然,他们不是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梁彦好疾驰到城门口的时候,看到了赵襄武与须卜铁朵的背影,看他们聊得欢,心里有芥蒂,不肯凑上去,便不知不觉放慢了马的脚步,在离他们还有十几丈的位置缓慢地停下来。
有时候我们也不能说事情有绝对的正确与错误,只是每个人的选择和立场不同罢了。
“这么快就走?”赵襄武扭头看见他,策马往他这边驶来,还用那张老实本分的脸与他交谈。不过这回不再像之前那样只知道训斥他了,态度首次有了缓和,也许只是客套话,但主动上来与他交谈,也算是一种低头。
“嗯。”他静静地坐在马背上,两只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只好往地上。看见被炽烈的太阳炙烤过后的沙地上飘起了热浪,要落在地上的几条影子发生扭曲,“我只是个小官,就不留在这里妨碍你们了。”
“听你说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为官者说的话,真真假假,他们总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过这回你们还是帮了我大忙。我心里有感激在。”
“举手之劳。”他想了又想,夹紧了马腹,让马儿往前走了两步,说,“就此别过,如果日后我能活着从西域回来,再到你的府上讨两杯酒。”
“……你真要去?”对方有些诧异,他以为这话只是说出来吓唬须卜猾勤的。
“我真要去。”他对着漫漫黄沙与烈日发誓,“直到彻底成功才回头。”
第199章
不知为何,这回上路更添几分悲壮,那些浓烈的情绪堆积到了不可化解的时候,每个人心里都有焰火在燃烧。
这是久违的宁静,一路上都没人说话,更没有人喊累喊停。
他们只用了两个日夜便到酒泉,日夜星程,只章絮靠在赵野的怀里休息,其余人皆是神采奕奕。
时间过得更快了,快到每分每秒都能听见身旁人的呼吸声,“呼——呼——”
容吉他们甚至等不到赵野一家落稳脚跟便要走,最多在几人临时的住所整顿几日,换些水、食,就动身出发,去楼兰。
容吉要去楼兰、车师找呼衍氏的旧部,梁彦好则借道往西域,关逸随行保护,见机行事。
今日就是分别的时候。
章絮准备了一桌特别好的饭菜,把集市上能买来的都买了一遍,牛羊鸡鸭鹅,这一路舟车劳顿,都没怎么好好坐下来吃一顿正经饭。
其实之前想到这个场景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特别难过。已经相处一年多,大家的感情太深,若是情绪浓重一点的,想起便要落眼泪。但她今日是高兴的,她看见这些人的眼中有了一定要到达的远方,由衷地为他们开心。
所以尽管不在一个豪华气派的酒舍里,众人只能围着一张小小的桌案,左肩碰右肩,左手碰右手地挤了一张桌案旁,围成一圈。但他们还是早早地收拾好了一切,要喝完这顿分手宴。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聚。”章絮也要喝酒,她为自己倒了一碗,“我与夫君就在此地长居,静候诸位的佳音。”
这回,章絮赵野变成了他们的家,日后只要这个小家没有倒,就是再苦再难的日子都能过去。
“好奇怪的感觉。”梁彦好端起酒杯,看着坐在对桌的他们夫妻俩,喃喃,“每次看到你们俩,就会觉得这个乱世没有太糟糕。还有人在过幸福的日子。”
“可不是吗,连我都在想,要不然让赵野弄个大点的屋子来,专门给我留一间,等我老了累了走不动了,就过来与你们一同住。”要分别,关逸没什么能给他们的,想了一想,把上回梁彦好送给自己的护心镜递给赵野,叮嘱,“免不了上战场,只要不死,少胳膊少腿都没关系。”
“你这人说话……”容吉眼眶都红了,她才是那个最依依不舍的。
“都到河西了。说那些粉饰太平的话有什么意思?他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不会介意这个。”剑客说,“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平安地活下来,咱们来日再比几回。”
“好。”赵野爽快应下,而后伸手接过那面用五十炼制作出来的护心镜。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们。”娇娘见状,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去木柜里拿。她是一个细心又能关怀旁人的女人,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早早地为众人备上了临别时要送的赠礼。
这叫人心里更暖了,更爱这个小家。
“关大哥,我见你练剑,袖口总是磨破,便去街上买了一副牛皮回来。给你做了一对护腕,能把袖口全都扎起来。”章絮手巧,以前又给众人浣衣过衣裳,每个人的身长身量牢记于心。
原本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但这种微乎其微的小事总能在关键时候打动人。
关逸看着那双崭新的皮质护手,脸色是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他一直记得章絮怕自己,又看不惯自己爱杀人,所以后来避免与她独处。这会儿酸得说不上话来。
给梁彦好的是一套极为华贵的衣裳,料子是用他此前给阿和的那对金镯子换的,特别好的料子,一匹就要上万钱。
“夫君说,使者没有使团跟着,身上没底气。我想你是丞相公子出身,怎么也得穿一身华贵的衣裳出使西域。”她想得十分天真,以为出使就像去别人家做客一样,为他准备了这身衣裳,“你是我们大汉的面子,不论里头怎么样,这面子肯定得做足,若是让你穿得破破烂烂去,他们又要狗眼看人低。”
这番话,让公子哥立马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好像母亲送孩子出远门前都会准备这样的东西,都会说这样的一番话。提到母亲,他的心里就会泛起汹涌的波澜。
“换了金手镯还是金簪?”他问得莫名其妙,“你也不戴几个像样的首饰。”
章絮转头看了一眼赵野,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些东西原本就不属于我,换了给自己太浪费,想想还是还给你,你的气质看起来也配,值得的。”
最后是容吉。
她准备的是汉女的衣裙,说来奇怪,一路上坚持要穿匈奴服饰的容吉,在看到这身汉人的服饰时,流露出满目的珍惜。
“姐姐身份特殊,若是大仇得报,能带领呼衍氏重回贵族之位,想来各种宝物是享之不尽,用之不竭。说价值,这东西花不了多少钱,所以我做这身衣裳是给姐姐一个留念。这一路我们同行,并不是南柯一梦,它是真实存在过的。他证明姐姐曾经到过很远很远的远方。”
远方,远方对于女人来说是多么伟大的一个词。她们往往要交付数倍的辛苦才能抵达终点。
“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夺回呼衍氏的领土,我一定会在毗邻河西的地方开一个市集,邀请妹妹一同前往,看看我们匈奴的吃穿用具都是何模样,带你去看更远的远方。”呼衍容吉对她许下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