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脑浆四溅、内脏乱飞的凶残影片的幕后创作者,是名留络腮胡、头发略长的中年男子,忽略邋遢的外表,他的五官其实很英俊;还占据着亚洲人的长相优势,不显老,看着至多三十出头。
裴令宣希望这场谈话更有效率,横竖他那半吊子日语不够深入交谈,所以他直接装听不懂日语,想让对方讲英文速战速决。
然而南岛导演不遂他的愿,偏要从盘古开天地时讲起,用聒噪的语调和他追忆起当初:“我的口音还算流利地道吧?但你应该想象不到,我刚来美国时都不会说他们的语言。于是我找了个英语比我好的日本人,充当我的翻译,我们两人每天结伴出入各大制片公司,推销手中的剧本;好莱坞的圈子也小,很快就传遍了,有两个奇怪的日本人在到处找人投资电影。我们像哗众取宠的小丑那般,坎坷地度过了闯荡好莱坞的初期……
“哎……看你的脸色,我猜你不太想听我的发家史。那我老实说吧,我想找个交流无障碍的男演员合作。因为这次的剧本,男主角很重要,我以前都只拍女主人公的电影,今年我想挑战自己的短板,拍男人。”
裴令宣:“是指语言交流无障碍吗?”
“是思想上的交流。你无法想象这个地方的男演员有多蠢,他们愚钝得像长了草的石头。也有聪明的,我相信,但我可能请不起。”南岛文世端看着他,“安藤龙生那老家伙说,你比一般的男演员要敏锐,你能看穿别人的想法,包括导演的。但他也说,如果我想请你参演我的电影,就一定要把我的男主角改成外乡人。今天我看到你,很棒,你是有种格格不入的气质。”
“那你怎么确定,你就请得起我呢?”裴令宣半开玩笑道。
“我打听过你的片酬,我很确定我是请不起的。不过我们这种人嘛,天生有持之以恒、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只要我还付得起你的机票,我就要把你邀请过来,让你听听我脑子里的声音。万一你就被我说服了呢?即使不成功,我也只亏了些小钱。”
“那你就打算空口无凭地说服我吗?不给我看看剧本?”他逐渐对眼前的人生出耐心,好有意思。
“剧本那种东西随时都能改,难道我能写出什么推陈出新、别具一格的故事吗?不,我的故事都很烂,俗套又乏味,我享受的是拍电影,不是讲故事。”
南岛文世突兀地站起来,“走吧,我带你去看我的工作场所,在那儿和你聊天我会更在状态。”
然后裴令宣跟着去了。不得不说他是适合演恐怖片男主角的,因为他有强烈的猎奇心理。
南岛文世带他去制片厂的大厦参观自家的工作室,正好选角导演在面试其他演员,于是他也被叫进办公室,不过只作为旁观者。南岛文世劝说他认真观察这些演员的试镜表现,他是本片男主角的首要人选,只要他愿意,是可以对配角拥有发言权的。
“你瞧,片酬我给不了你太多,但你肯做我的男主角,我就让你尝尝当国王的滋味。”南岛没有带他坐到幕前的席位,而是安排他在更里面的小房间,观看屏幕上的实时转播的录像。
裴令宣盯着影像中的黑发女人脱下外套,束手束脚地表演人临死前的惨状。他专注地看了四五个,而后变得兴味索然、心猿意马。
“都不怎么样。”他说。
“是的,好的演员,对导演来说无疑是天降甘露。”南岛和他摊牌道,“我知道你在中国很有名,你回国能赚到更多的钱,和更优秀的导演合作。但安藤说你热爱电影,如果不是热爱,你不会拍那部《江河尽头的青穹》;我对电影的爱同样深入骨髓,它是用我的生命炼化出的结晶。只不过有的电影是带给人温暖与爱,而我的电影是为给人带来肾上腺素飙升的快感。是的,我这个人是为了那些如烟花般一闪而过的快感而活的。所以,你可否也给我次机会呢?”
裴令宣置若罔闻,他此时的关注点和心跳声,全部聚焦于屏幕中央的女人脸上。
那不是一张精细保养的脸,有细纹和淡斑,松垮的皮肤包裹着消瘦的骨头,但她依然是漂亮的,大约是美丽的人即便化作一堆枯骨,也能被复原成风华正茂的亮丽模样。
不会有错,是她。
导演是最擅解读人面部微表情的职业,南岛问他:“怎么了?她吸引到你了吗?”
裴令宣罕见地冲动了一回。他迫不及待地闯进门后的办公室,在一众惊奇、讶异、愕然的目光注视下,他上前抱住那个瘦弱的女人。
拥抱着怀中那具温热的身体,他仿佛找回了丢失的自我。他听见血液流动的窸窣碎响回荡在耳畔,是活生生的,不是做梦啊。
“妈妈……”他依靠在她的肩头,用母语低声嗫嚅道,“我是宣宣啊,妈妈。”
第97章 无字情书17
的确, 世界上没有母亲会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何况她离开时他已有十六岁,容貌和如今相比只有年龄的跨度,长相上并无辨识难度。
裴令宣仔仔细细地瞧着她的脸。她的第一反应是局促与尴尬, 宛如在大街上偶遇了许久不见的熟人, 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恰当的寒暄之词, 于是嘴角僵硬地挤出淡淡的、违心的微笑。
这迫使多年未见的儿子将眼泪和满腹话语收回心底。他的胸口剧痛,压抑得快要停止呼吸,连泪水也像被冰冻的湖水,沉甸甸地压在眼睛里, 一滴也流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