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儿?”白雁然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摇头道:“这儿不是我的住处,这儿是——”
“白道微的寝殿!”
什么?!季月槐心头如遭雷击。
而此时,更糟的事儿发生了,情形从雪中送炭彻底反转为雪上加霜:
殿外传来了脚步声,还不止一人。
“走。”
季月槐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白雁然拖着穿过侧殿,七拐八拐进入了间狭窄逼仄、灰尘弥漫的藏室。
“藏好,别出声,千万别动。”言简意赅地说完,白雁然便匆匆离去。
季月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掩住口鼻,开始默默环顾四周。
地方不大,却处处“卧虎藏龙”。
墙上挂着吃灰的,乃名动江湖的玉隐扇,玉做骨缎为面,出自已归隐的问舟大师之手。
架上,雕工精巧的紫檀木盒静静敞开着,其内躺着一枚鸽卵大小的蒙尘红珠,浮动的灵力流转其中,打眼一瞧就知并非凡物。
季月槐稍稍放下心。这里一看就是白道微堆放奇珍异宝的地方,且平日不怎么踏足,似乎将它们遗忘在了漫长的岁月里。
他左看右看,寄希望于能找到趁手的武器,让自己有一战之力。
忽的,季月槐发现角落里有一物被布罩的严严实实,很是神秘。
踌躇片刻,他蹲下身,伸手揭开了布罩。
第58章
看清布罩下是何物后, 季月槐并没有太过吃惊,反而有种释然的平静。
灯身通透温润,色泽青翠如滴。细腻的青玉质地在月光下, 宛如静湖轻漾, 层层波光浮动不息。
曾无数次出现在午夜梦回,如今, 却真真切切现于眼前。
等等,季月槐眉心一蹙,丝丝缕缕的陌生感悄然窜上心头。
这盏灯似乎……是完整无缺的。
为验证自己的猜想,他伸出手,细细抚摸了下本应缺角处, 却发现没有粘合的痕迹。
不是太婆的那盏。
这莫非是白道微自己的?他也修炼过此种功法吗?
思及此处, 他心念一动,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他将胸口的碎玉握在手心,然后蹲下身子, 额头缓缓贴近。
这一式,叫做“观灯照境”。
小时候的季月槐在偷读到这一式时, 百思不得其解,困惑地想, 若想知道人家的喜怒哀惧, 那直接问不就好了, 何必这么麻烦?
长大了, 他渐渐就懂了。
有些东西,光靠问,是问不出的,就算问出了, 也可能是假的,还不如不问呢。
季月槐闭上眼,虔诚地低声吟诵:“神游其境,照心通明。”
念完最后一个字,青幽灯焰忽现,无风自晃。季月槐只觉四肢一轻,意识慢慢从现实抽离。
下一瞬,充盈的喜悦将他的心填的满满当当。季月槐感受着这种纯粹而又真心的欢喜,嘴角竟也忍不住地上扬。
“醒了,醒了!道微,雁然她醒了!”满脸泪痕的女子惊喜地脱口而出。
她怀中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儿,小脸苍白如纸,双眼紧闭,似无生息。但就在此刻,那孩子的睫毛颤动,随即缓缓睁开眼睛,紧接着哇地大哭起来。
真是白道微的灯。
季月槐想,眼前这位女子想必就是白玉珑了,而她怀里的孩子,恐怕就是如假包换的小白雁然。
“醒了就好,咳咳咳……我太激动了,阿姐见谅。”
白道微咳的很重,不由得低下头掩住嘴。季月槐也趁此机会,看到了他手边的那盏灯,心里明白了什么。
眼前景象倏然变换,季月槐还沉浸在欢喜里,便冷不丁地被拉入了浓重的哀愁里。
喜竟只有这么短吗?季月槐暗暗吃惊,随即胸腔仿佛被什么钝重之物压住,透不过气来。
此刻,白道微正身处灵台之上,恰逢夕阳西下,日晷上的影线被拉的长长的。
而脚下,则是一张张被撕毁的黄纸,而黄纸上,画满了他自己手绘的命盘。
“算错了,肯定是算错了。”白道微喘着粗气,提笔又画了一幅命盘,继续推算起来。
片刻后,纸张撕裂声再度回荡于灵台。
“再来,再来,我不信了……”
就这样过了半宿,直至夜色沉沉,白道微才绝望般瘫坐在满地碎纸里,愤愤地锤了一拳地,却又很快大声咳嗽起来。
季月槐看不懂命盘,也不懂推算之法,但任谁看都知道,推算出的结果肯定非常不尽人意。
画面一转,白道微已身处钟声幽幽的古寺之中。
宝殿之上,一素袍老僧正合目端坐,神色肃然地轻轻摇了摇头。
白道微拱手一礼,压低声音迫切问道:“大师,可有解法?”
老僧拨动手中佛珠,语气不急不缓:“命数天定,非凡人可改。”
白道微咬咬牙,低下头颅,跪伏在地,哀求道:“还请大师垂怜,不吝请赐我一法。”
老僧长叹一口气,远眺窗外古刹良久,才道:“你命宫动荡,需通财气以转阴煞,借外力以续天机。”
尽管很想知道白道微接下来做了什么,但眼前景象再度翻转。下一瞬,季月槐胸口仿佛有团烈火在燃烧,灼得他血液翻滚,久久难以停息。
他知道,到“怒”了。
金银如山,珍宝如海,涓流不断地送进寺庙。塑金身,修建塔林,放生积德……白道微身体力行,虔诚至极,没有丝毫怨言。
可谁也没料想到,那老僧竟只是个披着袈裟的市井老狐,得了花不完的金银后,夜夜脱袍换轻裘,入青楼、饮玉液、拥美人。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白兄,我对不住你。”
季月槐看清眼前请罪的年轻人后,心神一震。
正是孔箜。他身穿素净无饰的灰布僧袍,头戴斗笠,脖挂佛珠,活脱脱的行脚僧模样。
他们先前竟认识?
他此刻是满眼的悔意:“师父他于我有大恩,我一向敬他、信他……却不曾想,他竟堕落为贪花好酒之流,玷污佛门,负你我之欺。”
白道微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孔箜苦笑一声:“白兄,你我十年兄弟一场,你信我一回,我却……”他忽地止住,愧道:“唉,空话不必说了,是我对不住你,这事儿,我孔某人一人担着!”
季月槐随着白道微的眼,一路地观看。
孔箜说担着,也是真的担着。
刃光一闪,血溅三尺,人头落地。
“孔兄心有大义,实乃菩萨心肠、金刚手段!”
“既敬其恩,亦敢诛其恶,此等气魄,我辈望尘莫及。”
“此子佛骨深种,来日必成高僧大德!”
声声称颂如潮水般涌来,孔箜却不以为意,他缓缓阖目,衣袍随风拂动。
一声不响间,天地像是忽然宽了。
孔箜杀师证道,就地顿悟。
数日之后,山门重开,香火鼎盛,钟鼓齐鸣。僧众齐聚佛殿,以礼迎接新任大主持。
白道微撑着病身子,现身恭贺,又默默离去。
那老僧是死了,但他却仍旧被困在原地。
回到昆仑宫,白雁然的病情反反复复,无法彻底根治。长姐如母,面对拉扯自己长大的白玉珑,白道微没法置身事外,便一次次地出手相救。
夜深人静,白道微看着铜镜中面容憔悴的自己,呆呆坐至天光大亮,门外又传来女童天真烂漫的,还有姐姐久违的欢笑声,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陷入深深的迷茫里。
好在,白道微并未坐以待毙,消沉几日,便又振作起来。他日夜翻阅医经,遍访江湖异士,白玉珑也为他寻来杏林高人,但却都表示束手无策。
于是——
香灰水,供鬼牌,点命痣。轮着来,换着来,一法不灵,再试一法。
渐渐的,白道微满手污秽,满心疲惫。
他的身子是不带病气了,可心却沾染上了,几乎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这几年,周围人的日子都慢慢变好了,幸福的幸福,美满的美满。唯独他自己,仿佛被什么拽着,一寸寸往下坠,直至沉底。
凭什么?
白道微仰望并不存在的三尺神明,心头翻涌的是压抑不住的怨与恨。
越想越是不甘。他猛地转身,快步赶往灵台方向。他想再重算命盘,以彻底了结自己的妄念。
可刚走至门口,便见一名掌事鬼鬼祟祟地蹲在日晷旁,似在摆弄什么。
“干什么呢?!”
他一声厉喝,吓得那掌事脸都白了,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求饶:“白公子饶命!小的、小的只是想打扫打扫……没有什么歪心思……”
“打扫?”白道微眸中寒光一闪:“身为掌事,何时轮到你亲自动手?你手底下的杂役呢?”
他的语气愈发凌厉逼人:“再说了,就算清扫,也顶多是扫扫台阶。谁给你的胆子,敢碰日晷?若出了岔子,盘象乱了,谁来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