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痛会传染,想到霍承光躲在办公室喝酒抽泣的画面,陆溢阳也痛哭,手背抹泪。
“我知道错了,我又傻又疯,就是看他生我气,我不知道怎么办好就同意做梦三了。我没想弄死自己,我就是怕他生气不理我。”
“得了癌症我就后悔了,他还不如生气不理我的好。我要死了,他怎么办啊?他又要睡不着觉,又要去看心理医生,这次肯定比上次还严重,万一他也不活了怎么办,我真地好怕!”
人大概就这样,见到一个比自己还悲痛、哭得比自己还大声的,反倒不哭了。
汤逢山呆呆看身边人嚎啕,眼泪都忘了擦。
“你、你…别…你缓一缓。”
生怕陆溢阳这样哭下去,下一秒要嗝屁。
外面响起拍门声,惊醒汤逢山,赶紧起身去开门。
哭声太响,穿透房间,惊着了书房里的霍承光。
疾步进来,见陆溢阳哭得不知东南西北,也是大惊:“怎么了?”
蹲下叫他,可人悲痛至极时什么声音都听不进,什么人都入不了眼,陆溢阳陷在全然的悲痛中,根本不知他哭的那个“万一也不活了的人”已经来到身前。
汤逢山起床后就没见着霍承光,陆溢阳也没跟他说霍承光这段时间都在家,所以汤逢山以为这个时间点,家里就他和陆溢阳两个人。
谁知霍承光穿着居家服闯进来,汤逢山才知他根本没去上班,擦干眼泪,语气带出内疚:“说着说着,他就哭成这样了。”
汤逢山话音未落,霍承光连叫两声陆溢阳,就见嚎啕的人抽气后仰,眼皮一落,居然晕过去。
第81章 都嗝屁了,你还管我喜欢谁?你管得着吗?
重病之人最忌情绪大起大伏, 即便陈医生不提醒,也该是人人知晓的常识。
陈医生不知背后故事,见病人状态一朝回到解放前, 生了怒意。老医生眼里病人大过天,雇主不雇主的顾不上了,语气严厉地把霍承光说一顿。
隔天开始, 照霍承光意思, 每顿中饭晚饭所有人聚在一起吃。
他、陆溢阳、汤逢山, 还有陈医生、bob、小马哥他们……餐厅支起圆台面, 陆溢阳吃他的病号餐,席面一摆,剩下的人顿顿吃得精致。
人一多, 吃饭时就热闹。听陈医生说说十岁小孙子和两岁小孙女多调皮, 又听bob说他儿子怎么带大。小马哥没结婚,有眼力见,问得细,只说要积累经验。
讲孩子, 永远是朝气蓬勃又积极向上的话题。汤逢山听着听着,也开始问小婴儿饮食起居方面的细节。
有月嫂带着, 不用他事事亲力亲为, 但毕竟自己女儿, 如今剩他一个, 照顾的重担早晚落他身上, 这会儿自然能学多少学多少, 学了之后去实践, 给小言换尿布都像模像样了。
顾医生一来, 场面就更热闹。饭吃完人不走, 都围在桌边听顾医生侃育儿经。
人家正宗学过儿童心理学的,接触过很多由父母带来心理诊所的孩子,随便说几个case,都是吸引人的话题。
陆溢阳也想听,可经常听到一半被霍承光悄声打断,提醒他后面要针灸,要按摩,要这个要那个。等陆溢阳这个那个回来,席面都散了。
“真是日长夜大,就几天,有没有觉得大一圈?”
以为陆溢阳完事后不来了,谁知一个小时后还是跑来看小言。
刚喝完奶,汤逢山在月嫂指点下肩头垫了口水巾,抱孩子拍奶嗝。
这间侧卧自从改成婴儿房,原本家具处理掉了,弄了高低床给两位月嫂。地方空出来摆一排架子,放各类婴儿用品——也就霍承光一句话的事。
陆溢阳沙发上坐:“是啊,眼睛一眨,女儿就要出嫁了。再一眨,你就当外公了。”
汤逢山受不了地瞪他一眼,温柔地拍着小言在房里来回踱:“我恢复得差不多,明天回众石上班,白天……”
陆溢阳:“白天我和两位阿姨一起帮你看孩子。”
月嫂在旁边笑:“不用你的啦,你待在这儿也帮不上忙。”
陆溢阳也笑笑:“我喜欢孩子,我不动手,就看看。”
汤逢山知道陆溢阳这话说给他听的。他这个当爸爸的白天没法陪,有陆溢阳帮忙看着孩子,好叫他安心。
奶嗝拍出来,小姑娘大眼睛犯困地慢慢闭上。这几日大概照顾到位了,小言哭得少睡得多。汤逢山把她放回婴儿床,和陆溢阳一起出去。
在走廊上时汤逢山说:“你说得对,小言有月嫂照顾,我也缓过这口气。我问过两位阿姨,她们愿意跟我回家照顾小言,钱我自己出,后天我就带孩子回……”
话音未落,胳膊被拉住,汤逢山侧头,见走廊射灯下陆溢阳神情紧张,甚至隐隐带着惊惶:“不行,别回去。”
汤逢山拍拍他手背:“早晚要回去,我还能在这里住一辈子啊?”
“不用那么快。”陆溢阳不放人:“至少住一个月,不,两个月再走。”
汤逢山都想笑:“又不是坐月子。”
一提坐月子,两人都默了,汤逢山强迫自己扯起唇角,是个很不成功的强颜欢笑。
陆溢阳对上他眼睛:“汤哥,你现在回去,孤枕难眠又要喝酒。还是那句话,我得看着你。”
蓦然地,汤逢山有点动气。有必要吗?在这里被盯梢,天天被人管东管西,他快炸了。
谁说老婆死了就不能喝点酒?
谁说喝酒就一定会喝出这样那样的问题?
谁说他和当年的陆溢阳一样废?
想撂开胳膊上的手,汤逢山面无表情说:“谁说我要喝酒了?孤枕难眠的你陪我啊?”
“可以。”陆溢阳说:“我陪你喝茶。”
咚咚两声。
墙壁被敲响,霍承光的声音:“阳阳,睡午觉了。”
陆溢阳回头,见灯光照不到的转角处,霍承光站那儿看他们,弯起的指骨还点在墙上挂着的镶框石版画上。
陆溢阳愣了一下。睡什么午觉?他没有固定睡午觉的习惯啊。
汤逢山抽手,轻轻推了把他后脑勺:“去吧。”
陆溢阳欲言又止,霍承光过来拉起他,直接把人带走。
带回房是真地让他睡觉,理由是后天开始化疗,前天居然晕倒,还不好好养养身体?
陆溢阳觉得有道理,床上躺一会儿,说:“我挺怕化疗的,听说很难受,可有汤哥这事在前头,我又不怎么害怕了。”
霍承光坐床头,温和地哦一声,像在问为什么。
身边人在受苦,就觉得自己的苦不算什么。陆溢阳翻身抱住他大腿,脸颊依赖地贴上去:“因为痛苦会给痛苦力量。”
有点累,眼睛一闭,三分钟不到就睡着。
即便一条手臂抻腿下,硌得不舒服,霍承光也一动没动。
是汤逢山的痛苦给你力量吗?
看着陆溢阳的睡颜,霍承光心里难以平静,他太懂这种感觉了。在国外诸多周旋,和霍赢彻底决裂,和吕梁毅对峙……在所有面对外部压力以及和内心争斗的时刻,他都在经历什么叫“痛苦会给痛苦力量”。
霍承光在他额间印下一吻。
我把所有力量给你,愿你平安渡过化疗。
化疗那天,陆溢阳觉得死亡离他不远。
第一天入院做完检查,静脉注射两小时后,各种反应争先恐后地出来。
先是指尖发麻,血管肿痛,之后是心率失常,躺在病床上意识模糊。接下去混混沌沌数小时内,又是持续性的恶心和呕吐。
陈医生陪着,不是给病人打气,病人这时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仅剩的那点意志都用来对抗痛苦,他是给边上的霍承光打气。
陈医生说,同样的化疗过程,因病人个体差异呈现不同反应很正常。
他说医院已经用了最好的药、最好的治疗方案,你要有信心。
他说这才第一期,后面还有三期,你要撑不住,让病人怎么撑?
霍承光都知道,都明白,目睹爱人受苦又无能为力,是陪大病的必经之路。
人到生死关头,很少有异想天开的幸运,更多是默默无言的守护。
没有人可以解答为什么陆溢阳谁都没看上,就看上他霍承光。这问题,估计作为当事人的陆溢阳都无解。
既然这人是霍承光,既然陆溢阳一再用行动言明你是我的命中注定,再不存在别人的可能性,他就必须成为最值得陆溢阳爱的人,成为最能给他能量的人。他不能爆发,不能崩溃,得冷静陪着,手拉手,肉贴肉,让陆溢阳感知他的存在。
回天都能下床是三天后的事了。
陆溢阳主动提出,还是给他弄辆轮椅吧,至少有人推着,他能去看一眼小言。
霍承光推他去婴儿房,陆溢阳不想靠太近,几步开外就停住,看月嫂抱孩子在沙发上用奶瓶喂奶。
霍承光说你别迷信,陆溢阳说以防万一。
汤逢山已回众石上班,陆溢阳就在房里待了半个小时。
从婴儿房出来,霍承光推着轮椅,闲聊的语气:“看得出,你喜欢小孩子。”
“小小一只,谁不喜欢呢?”
霍承光开玩笑地问:“想生一个吗?”
陆溢阳玩笑般回:“想啊。”
霍承光认真:“我们生一个。”
陆溢阳也认真起来:“我应该不是一个好爸爸。”
霍承光想问为什么,就听前方轮椅上的人说:“我不知道好爸爸是什么样子的。”
霍承光心头涩然,面上笑道:“我见过,我可以。”
陆溢阳也笑:“那你自己生。”
“我就想你生一个。”霍承光说:“我来当爸爸。”
陆溢阳笑得肩头微颤,这是策动他身体里所有力量,可以笑到的极致了,他仰头找身后执轮椅的人:“你还是先当我的好爸爸吧。”
谢天谢地,那双黑曜的眼睛里还有光——霍承光发誓,今早起床时,这双眼睛明明死气沉沉。
他低头,亲吻陆溢阳高扬的下巴:“叫声爸爸听听。”
保持那个姿势,陆溢阳嘟囔:“我没叫过吗?”
眼眸对着眼眸,霍承光说:“一声哪够。”
轮椅被推进起居室,陆溢阳说:“要是有人叫我爸爸,叫你爹地,我希望是两个。一个叫霍小陆,一个叫陆小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