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德道:“之前我们只是提速,总有极限。如今我找到一个保鲜的法子,双管齐下,便多了一丝胜机!” 然后他把离枝之事讲了一遍。苏谅索性把毛笔搁下:“此事我亦听过,可你想过没有?荔枝带枝,最多延缓半日,且无法用双层瓮,亦不能用盐水洗濯。两下相抵,又有什么区别。”
他见李善德犹然不悟,苦口婆心劝道:“大使拳拳忠心,小老是知道的。只是人力终有穷,勉强而上,反受其害。”
“不,不!” 李善德一把将毛笔夺过来,在纸卷上绘出一棵荔枝树的轮廓,然后在树中间斜斜切了一划,“我们不切枝,而是切干!”
然后他滔滔不绝地把筹划说出来。看来自从化赶回广州这一路,李善德都已经想通透了。苏谅听罢,这一个嗅觉灵敏的老胡商,难得面露犹豫:“这一切,只是大使的猜想吧?”
“所以才需要验证一下!” 李善德狂热地挥动手臂,“但请你相信我!现在整个大唐,没有人比我更懂荔枝物性与驿路转运之间的事情。”
“今天已是四月七日,即便试验成功,也来不及了吧?”
“这次我会随着马队出发!” 李善德坚定道,“成与不成,我都会直接返回长安,对圣人有个交代。”
苏谅沉默良久。他经商这么多年,见过太多穷途末路的商人。他们花言巧语,言辞急切,妄图骗到投资去最后博一把翻身。可惜,他们嘴里吹出的泡沫,比大海浪头泛起的更多。然而,不知为何,眼前这个头发斑白、畏缩怯懦的绝望官吏,却闪着一种前所未见的粼粼光芒。
“好吧,这次我再提供大使五百贯经费。” 苏谅似乎下了决心。
李善德大喜,一捋袖子,说你把举钱契拿来吧,我签。他如今见过世面了,等闲几百贯的借契,签得胜似闲庭信步。苏谅微微一笑,取出另外一轴纸状:“还有这一千贯,算是小老奉送。”
“你还要多少通行符牒?” 李善德以为他又要做什么交换。
“够了,那东西拿多了,也会烧手。” 苏谅把纸状朝前一推:“这一次不算借贷,算我投大使一个前程。”
“前程?”
“这一次试验若是成功,大使归去京城,必然深得圣眷。届时荔枝转运之事,也必是大使全权措手。小老的商团虽小,也算支应了大使几次试验,若能为圣人继续分忧报效,不胜荣幸。”
李善德听出来了。苏谅这是想要吞下荔枝转运的差遣——所谓“报效”,是说朝廷将一些事务交给大商人来办理,所支费用,以折税方式补偿。比如有一年,圣人想要在兴庆宫沉香亭植牡丹千株,上林署接了诏书,便委托洛阳豪商宋单父代为报效筹措。圣人得了面子,上林署得了简便,宋单父则趁机运入秦岭大木数百根,得利之丰,甚于花卉支出十倍。
若苏谅能盘下荔枝转运的报效,其中的利益绝不会比宋单父小。
苏谅见李善德没回答,开口道:“当然。这保鲜的法子,是大使所出。小老情愿让出一成利益,权做大使以技入股。”
李善德道:“这法子成与不成,尚无定论,苏老这么有信心么?”
“做生意,赌得便是个先机。若等试验成了再来报效,哪里还有小老的机会?”
“就这么说定了!!”
李善德一点没有犹豫。他没有时间了,这将是最后一次试验,不成功便成鬼。至于早上想逃到岭南避罪的念头,早已被抛至脑后。
两人就一些细节开始商议,全情投入,却不防屋外有一只黑色耳朵贴在门框上,安静地听着。
一个时辰之后,五岭经略使后衙。
赵欣宁匆匆赶到何履光的卧室门口,敲了敲门环,低声道:“节帅,有桩急事,须向您禀报。” 屋里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夹杂着女人略带不满的娇嗔。门一开,何履光只穿着条亵裤出来了,一身汗津津的。
“什么事,这么急!”
赵欣宁一指旁边跪地的林邑奴:“馆驿传来消息,那个李善德,似乎把新鲜荔枝搞出点眉目了。” 何履光眉头一拧:“怎么可能?”
赵欣宁狠狠踢了林邑奴一脚:“这个林邑奴太蠢笨,只听个大概,却说不清楚!” 然后又道:“但至少有一点很清楚,苏谅那只老狐狸,又投了一千五百贯在里头。”
胡商向来狡黠精明,无宝不到。他既然肯投资这么大金额,想必是有成算的。何履光舔舔嘴唇:“那只清远笨鸡,还真给他办成了?那……要不请叫他过来叙叙话?”
赵欣宁轻摇了一下头:“节帅,您细想。倘若他真的把新鲜荔枝送到京城,会是什么结果?”
“圣人和贵妃娘娘肯定高兴啊。”
“那圣人会不会想,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何早不送来?一个上林署的小监事,尚且能把这事办了,岭南经略使怎么会办不成?他到底是办不成,还是不愿意办?我交给他别的事,是不是也和新鲜荔枝一样?——节帅莫忘了,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啊。”
听着赵欣宁这一步步分析,何履光胸口的黑毛一颤,牙齿开始磨动起来,眼神里露出凶光来。这两句诗来自于岭南老乡张九龄。他当年因为位高权重受了李林甫猜忌,圣人听信谗言,送了他一把白羽扇,暗喻放权。张九龄只好辞官归乡,写了一首《归燕诗》以言志。
“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
他这个岭南经略使看着威风八面,比之一代名相张九龄如何?比之四镇节度使王忠嗣如何?看看那两位的下场,他不得不多想几步。
“看来,是不能让他回去了。” 何履光决断道。
赵欣宁早有成算:“我听说李善德这一次会亲随试验马队一并出发。只消调遣节下一支十人牙兵队,尾随而行。一俟彼等翻越五岭之后,便即动手,伪做山棚为之便是。”
“不成。等快到虔州再动手,便与岭南无关。圣人过问,便让江南西道去头疼吧。”
“遵命。”
何履光把门关上,正欲上榻,忽然听到耳畔一阵嗡嗡作响,不知何时又有一只蚊子钻了进来。岭南经略使挥起巴掌,想要拍死,才好继续云雨。可那蚊子却狡黠之至,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一直折腾到凌晨也没消停。
四月十日,阿僮第三次站在路边,看着李善德的试验马队忙碌。
“城人言而无信,说好了接家人过来,现在倒要跑回长安了。就不该给你荔枝!” 她气呼呼地折断一根枝节,丢在地下。李善德只得宽慰道:“这次若成功了,你便是专贡圣人的皇庄,周围谁都不敢欺负你了。” 阿僮双眼一瞪:“谁敢欺负我?”
李善德知道这姑娘是刀子嘴、豆腐心,骂归骂,荔枝可是一点没短缺,还叫来好多人手帮忙处理。他拍着胸脯说,岭南我肯定还回来,给你们多带长安的美酒!阿僮这才稍微消了点气。
“这回真能成吗?”
“不知道。但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不得不全力而为。”
这一次的马队,始发一共有五匹马,沿途配置约二十匹。但它们的装备,和前两次却截然不同。
每一匹马后,只挂一个双层瓮。内瓮培着松软的肥土,外层灌入清水。但每一个瓮的水土比例不尽相同。李善德事先请了一批熟峒佣工,从过壳的荔枝树支干切下去,截下约莫三尺长的分杈。尾端斜切,露出一半茎脉,直接扎入瓮中水土。
在分杈的上端,裁出三条细枝,上面挂着约莫二十枚半青荔枝。李善德还苦心孤诣请了石门山里的生峒,用上好的买麻藤编了五个罩筐,从上面套住树冠。这样一来,既可以防止荔枝因为颠簸在途中脱落,也能透水透气,让荔树苟活。
李善德把这段时间他所能想到的所有办法,都整合到了一块,命名为“分枝植瓮之法”。这种办法能不能到长安,不确定,但每一瓮,会毁掉至少一棵荔枝树,这让阿僮心疼唠叨了很久。
但这个灵光一现,只能解决一半问题。真正的考验还在路上,所以他不得不跟着。
这次试验至关重要,苏谅也赶来出相送。他看到李善德也翻身上马,准备随队出发,有些担心地仰头道:“大使你这身子骨,能追得上马队的速度吗?别累死在中途啊。” 李善德一抖缰绳,悲壮慨然道:
“等死,死国可乎?”
第四章
江南西道南边有一处大庾县,正南即是五岭之一的大庾岭。从梅关驿道北上,这里是必经之地。县内群山耸峙,三道岭壁封住了三面方向,只留一条狭长的池水盆地可以向东通去虔州。
往返此间的行商,只能沿着山坳底部的水岸前行。驿路逼仄,两侧苍山对倾而立,仿佛随时要倒下来似的,遮住了大半片青天。要一直走到三十里外的南安镇,视野方才舒展,如雨过天晴一般。是以这一段路,被客商们称为天开路。
李善德跟随着试验马队一路马不停蹄,过韶州、穿梅关,然后沿着天开路朝南安镇赶去。那里有第二批马匹早早等待,轮换后继续前进。
天开路附近,带“坑”字的地名颇多,诸如黄山坑、邓坑、禾连坑、花坑等等。盖因地势不平,高者称丘,低者称坑。赶路再急,在这一段也得放缓脚步,否则一下不慎跌伤,可就全盘皆输。
此时他们正穿过一个叫铁罗坑的地方,诸骑都把速度降下来。李善德骑术不行,加上年纪大了,这一路强行跟跑下来,屁股与双髀都酸疼不已。可他大话说出去了,只能咬牙强撑,靠默算里程来转移注意力。
算着算着,李善德忽然听到一声尖啸,似是山中猿鸣。这里山势深厚,偶有猿猴出没不算稀奇。可走了一段,这尖啸声似乎有点耳熟,好像……那天晚上喝荔枝酒时,林邑奴也发出类似的声音。
可他出发的时候,根本没带林邑奴啊。
李善德还没反应过来,又有一声吼声传来,这下子整个山坳都为之震颤。
大虫?
马队的骑手们登时脸色大变。唐人为了避李渊父亲的讳,皆呼虎为大虫。五岭有大虫并不奇怪,可靠近驿路却很罕有。
李善德吓得两股战战,但幸亏骑手们都是行商老手。他们一半人拿出麻背弓,开始挂弦;另外一半则掏出火石火镰,取出背囊里的骆驼粪点燃。大虫与骆驼生地不同,前者闻到粪味奇异,往往疑而先退。
外围又安静了半柱香的功夫,一个黑影已从山中蹿出,几下翻滚,冲到山麓边缘。而一头斑斓猛虎,也从密林中追出来。李善德定睛一看,却惊得叫出声来,那黑影竟真是林邑奴。这人一改在广州时的呆傻笨拙,动作极为迅捷,真如猿猱一般。
只是不知为何,林邑奴不在山中躲闪,却偏要冲入山坳。这里没有高树可以攀援,也无灌木可以遮蔽,那大虫却可以奋开四爪,尽情驰骋。眼见林邑奴要丧生虎口,李善德急对骑手们喊道:“诸公,还望出手相救,我这里每人奉上酒钱一贯。”
按说跟大虫缠斗,既浪费时间,还有风险。倘若马匹受惊把荔枝瓮弄翻,那可就亏大了。可李善德总不能见死不救,只好自掏腰包,心想实在不行,先让苏谅把这几贯钱也算进借款里。
听主家发了赏格,骑手们便纷纷下马,举着弓箭与短刀,举着燃烧的骆驼粪靠了过去。他们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斗,不料这只华南大虫从未见过骆驼,一闻到粪味,二话没说掉头跑掉了。
李善德纵马过去,看到林邑奴趴俯在地上,浑身激烈地颤抖着,嘴角不断咳出鲜血。他以为这是被老虎所伤,连忙扶将起来,正要唤人来准备伤药,不料林邑奴却嘶声道:“不必了……你们须快些走,后头有追兵。” ——发音居然端正得很。
“追兵?”李善德一头雾水。他送个荔枝而已,哪里来的追兵?
林邑奴胸口起伏,断断续续才讲明白赵欣宁的计划。李善德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在岭南一番折腾,竟招致来一场杀身之祸。
“他何履光堂堂一个经略使,竟对一个从九品的小人物下手,这器量比痔疮还小!”
李善德忍不住大骂起来。他低头看了眼林邑奴,对他告密这个举动倒不是很气愤,本就是赵书记的奴隶,尽责而已——倒是自己全无防备,把人心想得太善了。
只是……他既然告了密,怎么又跑过来了?
林邑奴咽了咽唾沫,苦笑道:“向主人尽忠,乃是我的本分,跑来示警,是为了向大使报恩。”
“报恩?” 李善德莫名其妙,他虽没虐待过林邑奴,可也没特意善待啊。
“那一夜,您给了我一碗荔枝酒……” 林邑奴低声咳嗽了几声,也许是触动肺经,双眼开始涣散起来,“好教大使知……我幼时在林邑流浪乞讨,不知父母,后来被拐卖到广州,入了经略府做养孔雀的家奴。我自记事以来,从来只有主人打骂凌虐、讥笑羞辱。他们从来只把我当成一只会讲话的贱兽,时间长了,我也自己这么觉……咳咳。”
李善德见他脸色急遽变灰,赶紧劝别说了。林邑奴却挣扎着,声音反而大了些:“您敬我的那一碗酒,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敬酒,也是我第一次被当成人来敬酒。可真好喝呀。”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脸上似乎浮现出笑容:“我记得您还说,你我没什么区别,都是好朋友。那我得尽一个朋友的本分……”
李善德一时无语。他现在想起来了,当时那林邑奴喝完酒以后,仰天长啸,当时他还暗笑,这酒至于那么好喝么?原来竟还有这一层缘由。
“我那是醉话,你也信……”
“醉话也好,也好。好歹这一世,总算也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了……” 林邑奴喃喃道,“我向主人举发了您的事,然后又偷听到他们密议要派兵追杀,所以急忙跑出来提醒您。”
“你这是……这是一路跑过来的?” 李善德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人赤脚奔跑,翻越五岭的速度竟会快过马队。林邑奴道:“穿山越岭,对林邑人来说不算什么。只是我没想到,会被一头大虫缀上。更没想到,您竟然会停下脚步,把它驱走……”
说到这里,他突然再一次咳嗽起来,极其剧烈,嘴唇开始浮现带血的泡沫。有老骑手过来检查了一下,摇摇头说这是把给肺生生跑炸了,灯尽油枯,没得救。李善德焦虑地搓着手,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林邑奴睁圆了眼睛:“我这一世入的是畜生道,只有被您当做人来看待一次。也许托您的福,下辈子真能轮回成人,值了值了……” 他忽地努力把脖子支起来,嘴巴凑近李善德耳畔,细声说了几句,李善德大惊,连忙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可他再低头看时,林邑奴已没了声息。那张覆满汗水的疲惫面孔上,还微微带着一丝笑意。
何押衙对麾下的九名牙兵比了个手势,解下刀鞘扔在地上,只握紧了短柄铁刀。因为刀鞘上的铜环,可能会惊动休息的人。
五十步之外的小树中,有一小堆篝火在燃烧着,在黑漆漆的夜里格外醒目。听不见谈话声,也许是连日赶路太过疲惫了。
不过也无所谓,眼前这些人的底细,他们早就摸清楚了。自从化开拔之后,他们就一直尾随着这支荔枝马队,远远隔开二十里。按照赵书记的指示,他们进入位于江南西道境内的天开路后,才开始徐徐加速,并在黄昏时缀上了刚刚抵达铁罗坑的目标。
何押衙不是个鲁莽的人,他为策完全,特意选择了对方宿营时发起突击,不可能有人逃脱。
他们接近到十五步时,何押衙发出了短促的哨声。树林里响起一连串树枝被踩断的声音,九名精锐同时突入攻入篝火圈内。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篝火旁居然空无一人。不,准确地说,还有一个人。这人皮肤黝黑,居然是个林邑奴,半依着树干,似乎已经死了
这人的死状有些诡异,双手双脚的腕处都被短刃割开,四道潺潺的鲜血流泻出来,洇红了身下的泥土。从血液凝固程度来看,应该有一段时间了,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
“这不是何节帅家里的家奴吗?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为什么杀他?其他人呢?”
何押衙脑海中浮现出数个疑问。他又看了一圈,没有其他东西了,便一挥手,示意所有人回去上马,继续追击。天开路这里的地形,注定了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算李善德故布疑兵自己跑了,他们追上去也只是时间问题。
空气中除了血腥味,似乎还有一种熟悉的味道。何押衙一边琢磨着一边往外走,猛然意识到,这是驱虎用的骆驼粪啊!他后脖颈一霎时寒毛倒竖,一种极度危险的预感闪过心头。何押衙急忙转动脖颈,在火光中,他看到一张额头有“王”字的斑斓兽脸,正张开血盆大口……
……远远的高丘之上,李善德看到篝火堆旁人影散乱,隐隐还有惨叫声传来,赶紧双手合十,念诵了几句阿弥陀佛,然后才带着骑手们漏夜前行。
林邑奴在临死之前,叮嘱李善德把自己的尸体扛到一处林中,点起篝火,趁血液还流动的时候,割开脚腕手腕。老虎这种猛兽报复心极重,那只白天袭击自己的大虫,应该就一直在附近跟着,它闻到血腥味一定会过来。
李善德先用骆驼粪围着营地撒了一圈,待估算着追兵接近,便把剩余的干粪收起来,匆匆离去。没有了骆驼粪的压制,那只伤人巨兽立刻会靠近篝火,打算把下午那只逃脱的血食吃掉。
至于十个经略府的牙兵和一只成年大虫谁比较厉害,李善德对这个话题一点兴趣也没有。他默默地把林邑奴的位置记住,待日后回来看,看是否能找到残留的骨殖,然后埋头继续赶起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