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又嘉?你怎么了?”
他打开灯,看见床上一片空荡,被子凌乱地掀开,床单已被汗水洇湿。
宋见风愣了愣,目光立刻投向了卧室自带的卫生间。
里面果然有灯光,房门紧闭。
走近了,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
像是在冲洗着什么。
是被疼醒了吗?
晚期癌症患者很难再有安稳平静的睡眠,常常会被无法预料的爆发痛惊醒。
宋见风的脑海里闪过那些刚刚知道的信息,竭力压下刺痛的心绪,在门外尽可能冷静地问:“兰又嘉,你有没有吃过止痛药?”
里面没有传出回答的声音。
嘈杂的水声愈发大了,磨砂玻璃上闪动着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
兰又嘉就在浴室里。
至少目前他还是清醒的。
或许是痛到无法出声了。
宋见风这样想着,立刻去拿来了药盒,和一杯温水。
回来时,房门仍然紧闭,水声依旧潺潺。
他喊着兰又嘉的名字,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几秒钟后,他不再徒劳地等待,也顾不上什么礼貌和隐私,猛地拧开了门把手。
“我给你拿了止痛药,兰又嘉,你先吃药——”
未竟的话音蓦地消弭在清脆的碎裂声中。
盛满温水的杯子从掌心滑落。
玻璃碎片飞溅一地,宋见风却无暇顾及。
他的呼吸几乎骤停,甚至宁愿此刻只是一场噩梦。
——打开门,入目竟是一片刺目的鲜红。
热气蒸腾的浴室里,花洒一直在出水,兰又嘉浑身湿透,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更衬得脚踝处淌下的血水触目惊心。
满地水流如漩涡般汩汩涌向下水道。
已经被血染成了浓粉色。
他孤零零地站在水池里,循声望向浴室门口时,手中原本握着的花洒不自觉地松开了。
他说:“我被疼醒了,想来洗澡,但是走得太急,撞到腿了,流了一点血。”
“我以为把伤口冲干净就好了,可是它一直在流血,怎么都停不下来,我冲掉了,还是有新的血冒出来。”
他声音很轻地讲清楚了来龙去脉,仿佛自知做错了事,怯生生地说:“宋见风,我好像有一点头晕……”
失血过多的眩晕和剧烈发作的癌痛,交织着向他涌来。
世界再度变成摇摇欲坠的黑色。
在黑暗彻底降临前,他最后听见的,是自己惶然无助的提问:“……我今天还能回京珠吗?”
宋见风是怎么回答他的?
他不记得了。
只记得黑暗汹涌肆虐,将他牢牢困住。
时间从这一刻起,变得模糊难辨。
混沌不清的意识里,偶尔会飘来一些他无力理解的字句。
“……凝血功能出了问题,情况很危险……”
“非洲的医疗条件有限……”
“患者的身体已经很差,而且有尚未愈合的伤口,承受不了长时间的高空航行,如果执意回国,只能用医疗专机……”
零星声响飘进耳朵,他昏然不语,悄悄地蜷起了身体。
依稀间,他觉得自己是流动着的,或许真的如愿登上了回国的航班,因为听见了发动机起降的轰鸣噪音。
还觉得,这场罕见的南非大雪,下了好久。
风雪的味道一直萦绕在呼吸间,如冷香浮动。
时间在浑浑噩噩中流走。
兰又嘉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四周的气温很舒服。
世界分明在下雪,可空气又是温暖的,温暖得像个恒久无限的怀抱。
真奇怪。
直到逐渐清醒过来,那张熟悉刻骨的脸庞映入眼帘的时候,他才明白,其实世界并不奇怪。
是他不小心又忘了,自己爱过的那个人,一直都敏锐而果决。
万米高空之上的医疗专机里,刚从漫长昏迷中苏醒的病人睁开眼,静静地注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
他第一次看见男人这么狼狈的样子,狼狈得都有些陌生了。
像是几天几夜不曾阖眼休憩,灰绿眸中泛着浓重血丝,线条凌厉的下颌冒出了淡青的胡茬,抱着他的时候,将脸颊蹭得很痒。
所以,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好扎。”
声音干涩微弱,轻得像根会随时乘风归去的羽毛。
这根轻盈若梦的羽毛,让男人沉郁晦暗的眸子里终于划过一抹亮色。
兰又嘉看见他削薄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可不知为什么,最后却只淌出了两个字。
这道熟悉的嗓音沙哑颤抖地,唤着他的名字。
他喊他:“……嘉嘉。”
那双宝石般的眼眸剔透洁净,令里面蕴藏的所有情绪都一览无余。
比如,曾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却没有察觉和阻止的追悔莫及。
那是兰又嘉太熟悉的一种情绪了。
他怔怔地凝视男人良久,任由风雪般的冷香将自己全然浸没,只说:“我以为非洲还在下雪……”
原来不是非洲的雪,是傅呈钧身上的气息。
傅呈钧则说:“你已经离开非洲了,很快就能回到京珠。”
他就问:“那我可以回剧组吗?”
这句话令男人有片刻的凝滞。
然后才是尽可能放柔的慰藉话音。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恐怕没有力气完成拍摄。”他轻声哄道,“我先陪你去医院,等病情得到控制,状态好转了,再回剧组,好不好?”
哄他的同时,灰绿眸珠浓郁地闪烁着,里面已盛满最丰沛的耐心,等待着或平静或激烈的抗拒。
可傅呈钧没有等来它们。
只等来那张苍白虚弱的面孔上,绽放出一个很好看的笑容。
四目相对间,嘉嘉微微笑着,目光那样柔软。
“嗯,去医院。”他说,“我的身体会好起来的。”
“一定会的。”
第90章
八月的京珠, 陷入漫长的苦夏。
金灿灿的阳光穿过云层,映亮了机身醒目的医疗标志,在地面人们投来的惊奇目光里, 飞机逐渐降低高度, 直至平稳落地。
兰又嘉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就重新陷入了昏睡。
不知过去了多久,意识再度回笼时,已经身处医院。
他在病床上醒来,入目是宽敞洁净的病房陈设, 和床边那道熟悉的高大身影。
见他醒来, 那人轻唤他的名字,动作轻柔地喂他喝水,温暖的水流很快浸润他干燥的唇瓣, 再替他拭去额前湿漉的冷汗, 低声问他身上有没有哪里疼。
他摇摇头:“不疼。”
又问:“我在哪家医院?”
男人告诉了他一个陌生的医院名字,说:“这里有最好的肿瘤科医生。”
不是梅戎青带他去过的那家医院了。
因而,兰又嘉下意识问:“他们会不会……”
没等他问完, 就听见了一声早有预料的回答:“不会有任何人对外泄露你的病情。”
语毕,男人顿了顿,又哑声解释道:“我见过梅戎青了。”
所以,他已经知道他希望为这件事保密。
兰又嘉顿时放下心来。
他一点都不担心隐私泄露的事了。
因为傅呈钧说了不会。
也不再担心自己又一次耽误了拍摄进程。
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有那种近乎无所不能的东西——仿佛无论是怎样棘手的难题,到了他面前,都可以得到最恰如其分的解决。
而且傅呈钧曾对他承诺过, 以后答应他的事, 都会做到。
傅呈钧已经答应了他,等状态好转,就会让他回剧组。
他还有几场戏没有拍完。
他得拍完这部戏。
所以, 在那股总能令人安心沉沦的气息里,兰又嘉格外听话与温顺。
当傅呈钧告诉他,一会儿要去做个ct检查的时候,他说:好。
当傅呈钧告诉他,如果做检查时害怕,可以随时喊他的时候,他也说:好。
很快,兰又嘉再一次见到了那台很大、很先进的医学机器。
他知道这台机器能令身体里的异常细胞无处遁形。
四周仍然很安静,安静得像沉在海底。
检查台缓缓升起,将他送进那座雪白恐怖的庞然大物。
隧道般的机器离自己越来越近,这一刻的兰又嘉冷不丁地想,他的钻石戒指好像放在行李箱里,而行李箱还在剧组的酒店里,傅呈钧一直不肯把这件昂贵的礼物收回去。
他失神的当口,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嘉嘉,我在这里。”那道声音离他很近,听上去沙哑又温柔,“别害怕。”
他微微偏过眸子,便看见那道执意进了辐射室陪他做检查的身影。
做pet-ct检查的时候,就像被关在一个看不到尽头的空房间里,满目冰凉的荒芜,时间漫长得叫人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