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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都市言情 > 南洋往事 > 南洋往事 第41节
  林祺贞尴尬非常,沉默地攥着腰带,没有再同他争执。
  周绽在一旁静候,听到这里,从剪裁得体的黑呢洋装外套的内口袋拿出来一件鳄皮钱包,转头问大夫:“还差多少,我来支付。”
  大夫犹豫地看了眼林祺贞,见林祺贞面无表情,并不做阻止,便料想这两人该是熟人,于是说了一个数。
  周绽爽快地给了钱。
  大夫揣着一笔钱,松了口气似的,转身走了。
  周绽扭头,英俊和善的面孔上带着愉快的笑容,居高临下地朝向林祺贞,“祺贞,你还好吗?”
  林祺贞挑起眼皮,漠然地瞧他一眼,这小子显然做了充足的打扮,桂花味的英国头油,合身的高级洋装,锃亮的意大利皮鞋,直接奔赴婚礼现场也够了,一定比新郎还要光彩夺目。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他道:“看来,你是发达了?”
  周绽微微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混口饭吃。”
  林祺贞问:“现在在哪里高就?”
  这样平等的对话,从未发生在他们之间,周绽的眼神有种奇异的色彩,声音有种压抑过后的兴奋:“海关总署。”
  这是顶好的油水衙门,这小子,确实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林祺贞紧紧将背在身后的手攥成一个拳头,尽量平和地说:“我没有钱还你。”
  周绽向他走近一步,光鲜亮丽的外表衬得整个人有种高贵的内敛气质。他低低地说:“我自愿给你,不必还。”
  多么忠诚的话语,林祺贞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愤怒和委屈,抬手干脆利落扇了他一个巴掌。
  周绽的神色有些愕然,被打得偏向一侧的脸颊慢吞吞地转回来,舌头顶了顶挨打的那一侧。说:“这又是为什么?”
  林祺贞昂起紧绷的下巴,傲然道:“那批军火,你做的吧。”
  周绽没有正面回答,静静地说:“祺贞,你不适合做生意。”
  “我的名字也是你配叫的。”林祺贞冷笑了一声,自成笑意的弯弯眼尾此刻是一个刻薄的形状。
  周绽说:“在你眼里,我总是什么也配不上。我不配叫你的名字,只有辜镕配,是不是?”
  这又关辜镕什么事,林祺贞皱了皱眉,说:“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我知道你恨我,为我打过你。可你现在已经飞黄腾达,如你所愿,我也落魄了,你该满意了,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周绽沉默片刻,说:“我想请你吃饭。”
  林祺贞慢慢转头看他,含怒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第55章
  说是请客,周绽却把他带回了家里。
  是座英式的洋楼,红色尖顶,青绿庭院,有落地窗。屋内仆从俨然,周绽一进屋,来帮忙脱衣脱靴的女佣就迎了上来。林祺贞也在女佣的伺候下更换了鞋履,他确实很久未好好吃过饭,既来之则安之,痛痛快快用了餐。
  席间周绽很安静,林祺贞原本做足准备,周绽或许会对他做出羞辱。可没有,甚至桌上的餐食也全是他的口味,一顿饭下来,气氛和谐得像老友重聚。
  周绽越是不动声色,林祺贞心中的戒备愈加深厚,他真是不想同周绽同处一室,和一个叛主之人,他实在没有什么好讲的。
  他之所以答应前来吃这顿饭,就是为了打听周绽重新接近他的目的是什么,总有个人在背后窥视并且伺机要对他做出报复也是烦人,若说还有后招,也快点使出来。
  吃完饭,周绽将他请到了客厅的牛皮沙发坐下,亲自为他泡了一杯去油腻的白茶。
  林祺贞刚坐下,周绽突然在他身边也坐了下来,并且挨他很近。
  林祺贞的手臂肌肉都绷了起来,额角血管突出皮肤,是个苦苦压抑愤怒的神色。
  周绽突然伸手捉了他的右手,林祺贞吓了一跳,猛地挣了挣,没能挣开。他濒临崩溃地低声骂了句:“你到底想做什么?”
  周绽平静地桎梏住他,很仔细地端详他的手指,像是在研究一门深奥的学科,随后突然说:“这只手打了我很多回。”
  林祺贞背后一冷,眼神骤然有些紧张,再次猛地用力,想把手从这条喂不熟的狗手里抽出来,没能如愿。
  周绽的力气很大,手跟铁钳一样牢牢扣住他的手,非但没让他逃脱,反而把他拽到了自己身前。
  两块硬邦邦的胸膛瞬间撞在一起,林祺贞如临大敌,瞪大了眼睛盯着他,胸口疼得有些喘不过来气,因为不知道这孙子到底想拿他怎么样,气急败坏中还有些隐隐的惧怕。
  他是用这只手打过周绽,难道周绽要来砍了他这只手?
  “我才打了你几次,你又没被打死,有必要记到如今?”
  林祺贞感到匪夷所思,他认为,他和周绽的仇怨无论如何都没有这样深厚吧。平心而论,他甚至觉得周绽应该要感谢他才对,若不是他把周绽从那间童子拳场救出来,周绽早成了马来亚地底的一道孤魂。
  周绽的大拇指摩挲着他的掌心,突然露出了堪称温柔的一笑,憧憬道:“我一直觉得你这双手生得十分好看,又细又长,指甲盖整整有十个白色的月牙。我一直想用这只手来上一回,想了很久,今日总算可以如愿。”
  他是在二十几天之前回来马来亚。
  走马上任后,他迫不及待地就对林祺贞的事业进行了打击。
  原本,按他的计划,很应该好好地叫林祺贞再过一段时间的穷日子,磋磨磋磨这个人的性子。
  但他实在没想到,一旦没有金钱傍身,林祺贞简直打算把自己活活饿死在家中,他没有办法再看下去,只好趁着林祺贞家的老女佣受伤的时机,提前出现前来猎捕林祺贞。
  林祺贞顿了好几秒才明白周绽在放什么屁,他马上剧烈地挣扎了起来,面皮上血色尽褪,因为难堪,他甚至觉得自己此刻有些耳鸣:“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周绽的手力气再大,林祺贞毕竟是个男人,并且是个上过战场单肩扛过迫击炮后坐力的军人,由于无法承受这种羞辱,终于地还是爆发了一些力气,不仅挣脱了周绽的束缚,还一拳精准地砸到了周绽的脸上。
  “混蛋!你大爷的,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做了几年的狗,做回人了就是这么回报老子的!”
  他说得咬牙切齿,拳头几乎密不透风,然而周绽今日的目的就是要制服他,为此已经耐心绸缪忍耐许久。第一拳,由于没做防备,才让林祺贞得了逞,一旦反应过来,哪里还能叫林祺贞有下一次机会,迅速地展开了反击。
  当然,没有下死手,周绽并不想让林祺贞受伤,因此反击也反击得很有限,以防御为主。
  扭打了片刻,以周绽的获胜为结束,林祺贞整个人以趴伏的姿势被周绽用膝盖和双手制伏在了地上。
  林祺贞的身上不可避免地挂了彩,主要集中在肌肉发达的肩背和大腿处。
  由于疼痛,加上自己居然失手不敌周绽的屈辱,林祺贞扭过脸,文气秀静的面孔此刻扭曲得有些丑陋,嘴里一刻不停地对周绽进行了辱骂,间或还要发出挑战书,要求周绽放开他,两个人重打一回,并扬言一定要把周绽打得跪地求饶。
  “这段时间,你一定有所懈怠,你的反应很慢,已经打不过我。”周绽早就对他的羞辱产生抵抗,只当没听见,光是怜悯地望着他,又皱眉道,“别生气了,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地上的熊皮毯都叫我们两个的血弄脏了,灯和凳子也打坏了几张,买来很贵,我要收拾也要很久,很麻烦。”
  这个家居然是周绽亲手布置出来的,林祺贞横眉冷对,简直想笑:“你可真是天生的贱骨头。狗改不了吃屎,你也改不了伺候人!”
  周绽依旧没有流露出任何愤怒,依旧是低眉顺目,讲道理似的谆谆教诲他:“祺贞,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识抬举。我也不跟你提别的,你大可以继续闹,我放你走,然后呢,你的别墅马上该交电费,你那个老女佣也需要金钱治病,可是你账上的钱恐怕比你的脸还要干净,更糟糕的是,你还欠了洋行一大笔钱。”
  林祺贞牙齿开始打颤。
  周绽继续残忍地揭示他此刻面临的现实:“你不愿待在我这里,难道你还想去问辜镕要钱?你念过许多年书,应该要有点羞耻心。他是个商人,天生讲究互利互惠,可是你还有什么可以给他利用,你找他借了很多次钱,还把军队塞给了他。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很贪婪,他对你够仁至义尽,你要是有点良心,就别再拖累别人。”
  “我不去拖累他,怎么,你愿意叫我拖累?”周绽果然了解他,戳起肺管子也格外地疼,林祺贞叫他说得脸色青红交加,几乎窘迫地要从地上弹起来将他的嘴撕烂。
  周绽早知他会暴起,提前用力将他死死压住。
  周绽的额头上出了些汗,但神色还算轻松,理所当然道:“你总是把我想得很坏,我自然想照顾你,否则我是吃饱了撑的,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把你请到这里来,只为和你打一架么。倒是你,你总是把我想得很坏,不跟着我,你还想去哪里。”说这句话时,周绽觉得心里有种奇异的满足感,他的声音甚至有些飘忽,因为终于也可以掌握一回林祺贞的命运。
  这辈子,除了爹妈,还没有人这么明白地告诉他,要他什么也别想,只管跟着走,就仿佛养活他天然是周绽不可避免的责任一般。林祺贞叫他轻飘飘的语气震得居然一时愣住了,片刻后,他慢慢垂下头颅,竟像是放弃挣扎,两眼无神地泄了力。
  这番改变却并非是受到了感动,周绽是个阴险且意志坚忍的变态,他绝不受变态的感动,他只是惊恐地发现,周绽说得没错,他如今确实是走到了山穷水尽了。
  他的亲族父母远在霹雳州,自己没能庇护他们,也没脸去求他们的庇护。
  至于朋友,所有人都是狐朋狗友,辜镕,是挚友,也是个好人,毫无条件援助他多次,如若没有军队的事情,他也许还可以厚着脸皮上他家去待着,以期度过这段艰难日子,可自从把那么大个烫手山芋硬塞给人家,他再也没脸上门了。
  尤其,他深知自己是个耽于享乐之人,没本事挣钱,只懂得坐吃山空,再坚固的友谊,也是经不起他这样一座销金窟的,他之所以选择自己承担那笔巨额罚金,就是还想在朋友面前保存一些自己的面子。这样的情况下,他是决计无法去求助辜镕的。
  他心里明明白白晓得自己是无法依靠自己体面地活下去了,但人就是这样,越是恨自己不争气,越是受不了他人揭破这桩事实。
  若是手上此刻有把枪,林祺贞真愿意先崩了周绽,再自杀,两个人脑浆都炸开,混在一起水乳交融,也算死得漂亮!
  但比起死,他总归还是想活着,习惯了过好日子的人无论如何是不舍得为轻飘飘的尊严和气节轻易赴死的,尤其当年在日本人的牢房里,他差点病死,死过一次的人对于死亡总是格外地畏惧。
  想到这里,林祺贞突然没力气抗衡了,因为迷迷糊糊间,他发现一个不成体统的道理,他现阶段最主要的目标是活下去,最好滋润地活下去。
  而周绽,把他掳到这里来,同样是希望他可以活下去,并且已经给他提供了良好的生活条件,而交换条件是需要他提供一些下流服务。
  说实话,他难以接受,倒不是无法忍受给周绽手渎,周绽光着身子被他抽得皮开肉绽的时候也有过好几次了,对于周绽的身体他并没有感到多么排斥。他受不了的是往后就要看周绽的脸色过日子了——尽管周绽到目前为止尚未给他什么难看的脸色。
  出于尊严考虑,他实在不想接受周绽的这份威逼利诱,但他也是实在是吃不下去清汤寡水的水饭了,他想吃点好东西。因为这一点最肤浅的口腹之欲,他开始深刻觉得自己真是反抗得实在没什么意义。
  他动也不动了,是个默默投降的意思。
  可周绽没有发现他的示弱,依旧压着他。
  两人又僵持了一刻钟,汗水夹杂着汗水,呼吸缠绕着呼吸仿佛连成一体,好似两块巍然不动的巨石。林祺贞有种错觉,自己再不开口认栽,周绽还能将他镇压在此地一天一夜。
  林祺贞不知晓周绽累不累,他不累,自己却撑不住了。
  林祺贞的脑袋压在身下黑熊柔软的肩颈皮毛上,全身关节像被人拆过一遍,又疼又酸,恨不能痛痛快快洗个澡赶紧睡一觉。
  由于太累,兼之柔软的熊皮带给他的一种耻于承认的舒坦,他最终决定克服羞耻,不再被动地等待周绽意会他的投降,而是沙哑地主动开了口:“放开我,我要洗澡。”
  周绽知道他一定会屈服,时间早晚罢了,但没想到他可以屈服得这样快,因此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
  好半天,他低头靠近林祺贞,额前的短发扫过林祺贞的额头,说:“祺贞,你说什么?”
  林祺贞被他硬而刺的头发搔得皮肤发痒,忍不住偏开了头,他斜着眼瞧周绽,很奇怪,他成功被周绽逼迫得低了头,按理说周绽该得意的,可没有,周绽的面上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林祺贞难堪的表情一顿,转而变得有些古怪,因为他突然发现,周绽似乎并没有他想得那样镇定从容,对于能否叫他臣服这件事,周绽心里似乎也有许多不安。
  林祺贞心里一时竟然有些懊悔,心想说不定自己再撑上一段时间,周绽就会放过他。
  不过就算他放过了自己,然后呢,回到那座孤零零已经断掉水电的华丽别墅,继续吃没滋没味的水饭?还是厚着脸皮回到老家,叫父亲在养着四个妻子和无数儿女之外,再额外地养一个自己?
  同样是丢脸,比起在整个家族面前颜面尽失,那还是朝周绽服软丢的脸要少一点。
  林祺贞心里惆怅不已,不过还没等他想明白,给周绽手渎和继续过贫穷的日子,到底哪个更难以忍受,面前突然变黑,是周绽微笑着俯身朝他压了下来,在他的嘴唇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林祺贞脸色一变,还没攒出骂人的话,只见周绽翻身从他身上爬了起来,并且伸手把他拉了起来。
  林祺贞反手下意识给了他一巴掌。
  周绽带着微笑的面孔顿时僵了僵,瞧上去有些傻眼,迟钝的站在原地好几秒钟。
  周绽抬手摸脸,有些委屈不解地瞧着他,似乎不太明白明明达成了共识,为什么林祺贞还要打他。
  林祺贞也没想到他居然躲都不躲,简直像是高兴得昏了头。
  林祺贞从来知道自己是个雄健的美男子,明里暗里获得了不少女士的芳心,却不知道自己对于男人也有这般的吸引力,周绽表现得像是被他完全迷住了。
  这发现让他的表情一时有些不自然,别过脸,尴尬地说:“不准亲我,我只答应给你……其余的一项也不准做。”
  下次自然还是要亲的,不仅亲,别的也得干。周绽心里不以为然,面孔上却微笑了一下,好似退了一步,包容地说:“好,只要你听话,什么都可以商量。我现在去给你放热水,你等我。”
  确认周绽没生气,林祺贞松了口气,他的心理上正在努力接受这荒唐的现实,可是身体上还未转换过来,幸好周绽没有下一步的举动,否则他们非得再打一架不可。
  他是个相当能得过且过的人,只要生命不受到威胁,富贵日子能继续过下去,心情就可以保持和平。
  自然而然地,郁闷一阵后,在洁净华丽的新居室里,他渐渐也接受了现状,并且享受起了周绽的伺候,周绽说去给他放洗澡水,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就好像自己还在做司令。
  他早已经习惯了周绽的周到体贴,假使周绽对他呼来喝去,他大概真的会不能适应,可周绽依旧对他很好,他当然也就完全无法产生寄人篱下的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