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未絮胸有成竹,遂气定神闲道:“诸位不妨细思在下方才所言。对了,既然如今已查明候锡所下之毒乃诸天教的手笔,那也不必再审问候锡了。这人我就交给诸位处置,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吧。”
本来怒气冲冲欲要发作的群豪一听此言,不由全都愣住。先前梁未絮借口要审问候锡,派了大批官兵把他看管起来,实则是一种保护。现如今她的阴谋暴露,怎么反倒突然要把候锡交出
群豪心里虽然疑惑,但也确实很想从候锡的口中挖出真相,便依颜如舜等人之言暂压怒火,一同返回延界镇。
天色将明未明,回到镇中,梁未絮遂命手下押来候锡,将其径直交予群豪,她自己则转身离去,再不理会。候锡尚未明白其中变故,见状吓得面如土色,他万万没料到梁未絮竟能如此狠绝,行这兔死狗烹之举,因此根本不等群豪如何拷打于他,他已主动将实情和盘托出。
原来这候锡确是当今天子谢慎的宠臣不假,正因如此,谢慎才常常将诸多要事交给他办,其中便包括赐死兴平王谢铭一事——正是候锡奉旨将毒酒送至谢铭手中。
本来候锡并不把这当成什么大不了的事,谢铭虽贵为亲王,可权势再大也大不过皇帝,天子要杀亲子,他不过奉旨行事,谁敢置喙?谁知他完成任务返回长安后不久,梁未絮竟暗中寻上门来,先以厚礼结交,待彼此熟络,再向他出示了诸多证据。
皆是太子谢钧与兴平王谢铭兄弟情深的铁证。
譬如谢铭死后,谢钧作为兄长如何不顾礼制地为弟弟服丧,如何时常对心腹垂泪追忆谢铭,又如何想方设法地在暗中奔走为谢铭洗冤平反。候锡震惊不已,显然没料到在这骨肉相残已成家常便饭的谢氏皇族中,竟还存着这般真挚的手足之情。
那么待到今后谢钧登基,害死谢铭之人岂能善终?偏偏近来谢慎龙体日渐衰弱,眼看着距离驾崩那一天已经不远。候锡越想越是惶恐,终究抵不住梁未絮连日来的威逼利诱,只得投效其麾下。
至于跟着他一起投靠梁未絮的,正是当初随他同去赐死谢铭的原班人马。
解释完缘由,候锡此刻痛哭流涕,对着群豪磕头求饶:“我也是一时糊涂,才迫不得已答应了梁未絮。早知她是这般背信弃义、禽兽不如之辈,我又怎会与虎谋皮?求诸位大侠看在我身不由己的份儿上,饶我一条性命吧!”
群豪听罢大为诧异:“照你的说法,兴平王既不是你在天子面前构陷的,也不是你主动请命要去杀的,你就这么担心太子继位后会对你秋后算账?担心到甘愿冒着风险投靠反贼作乱?”
更关键的在于,在这权势熏心的皇室之中,当真还能有如此深重的兄弟情谊?群豪不免将信将疑。
谢缘觉轻叹了一口气道:“他所言应当不假。太子与兴平王的手足之情,确是罕见的深厚,这点我可以作证。”所以她完全相信待谢钧继位后,必会清算所有与谢铭之死有关的人——哪怕只是像候锡这般仅因皇命难违,不得已送去毒酒的从犯,也难逃一死。
这让谢缘觉又莫名想起了秦艽。
她深知自己的大哥与二师姨都算不得什么良善之辈,但他们对在意之人的好,却是毋庸置疑的。
而群豪知晓了候锡所言非虚,便不再过多讨论此事。谢钧兄弟情深与他们何干?毕竟他们又不是谢钧的弟弟,只是大崇朝的百姓。
谢钧身为储君,未尽其责,居然与天子一同纵容异族劫掠本国妇孺,待日后登基为帝,也绝非明君。对一人好却对万民恶,何足称道?
正如恶人对亲友再好,于旁人又有何益?他们终究不是恶人的亲友,只是被视如草芥的“别人”。
但凡正常人,都没心情在意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与为非作歹的恶徒的所谓感情。因此群豪了解真相以后,懒得听候锡的求饶,拔出刀剑就欲取他性命。
“诸位且慢!”生死关头,候锡突然急中生智,“梁未絮她想挑起你们和朝廷的争斗,如果我能为你们向圣人作证,证明是梁未絮谋反作乱,而你们得知她的阴谋以后为朝廷除去了她,那你们能不能放过我?”
悬在他头顶的刀刃骤然停住,众人相视片刻,觉得此计似乎可行。
颜如舜略作沉吟,当即向他质问:“你既不是奉旨前来犒赏我们的,擅自离开长安,天子难道不管的么?”
候锡连忙答道:“不,我确是奉圣命出京的。只不过圣人派遣使者前往河北附近一带,原本是想犒赏其他崇军将士,梁未絮得知后,吩咐我主动请命,向圣人接了这旨意,然后途中改道来到延界镇。”
是以候锡所携之酒也是真的御赐宫廷美酒,只是被梁未絮暗中掺了从燕定天处得来的奇毒。
颜如舜追问道:“那你要怎么向天子解释,你为何不去犒军,反倒跑来了这延界镇?”
“呃,这个……”候锡想了一想,支支吾吾道,“就说我是路上被梁未絮劫来的,多亏了诸位义士相救。”
尹若游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犹疑,显然心里还在盘算着什么并未全部说出,她唇角一勾道:“以梁未絮的心智,岂会料不到她把你交给我们之后,肯定会让你倒戈相向吗?她还做了什么安排,你最好从实招来,不然若是等我们从别处查出——”
“我说!我全说!”尽管尹若游容貌可称绝世,但她现如今面对厌恶之人完全不再掩饰自己的锋芒,那眉目间流露出的杀气足以让候锡胆战心惊,不敢欣赏,只有恐惧,“我进延界镇之前,梁未絮已让我几个手下返回长安求救。”
凌岁寒奇道:“求救?求什么救?”
“就说……就说有一伙江湖人意图谋反,恰好被我们撞破……我那几个手下好不容易突围,返回长安向圣人报信求救......”候锡说完急忙补充,“但我到时可以向圣人解释真相,这都是梁未絮逼他们这么说的。真正想要起兵造反的是梁未絮,是她想要陷害诸位义士!圣人更宠信我,会相信我的话。”
“没有用的。”尹若游听罢沉思少顷,很快便明白了其中关窍,摇摇头道,“天子本就忌惮江湖势力。如果有两方各执一词,一方说我们谋反,一方说我们没有谋反,他必定更愿意相信前者。纵使念在我们除掉梁未絮的功劳上暂且隐忍,日后待我们分散四方,也必会逐个暗中清算。梁未絮说得不错,除非我们从此以后在江湖里藏起来,不然肯定会被朝廷针对。”
颜如舜笑道:“我说为何梁未絮要把候锡交给我们呢,原来就是想让我们从候锡的嘴里问出这一点,让我们更加明白,接下来无论我们怎样选择,朝廷都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偏偏这群江湖人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却无法不在乎各自门派的基业,是绝对不可能选择躲藏的。
群豪深深思索起来,旋即不约而同把隐含求助的目光投向昙华四奇。毕竟这桩阴谋的揭露,她们四人在其中是出了不少力的,此刻群豪对她们既感激又倚重。
“凌女侠、谢大夫。”宁初晴却还是更惦念自己人,趁着群豪短暂沉默的间隙,迅速插口问道,“听说你们是与我们藏海楼的人一起的,怎么今晚我一直没见到我们楼里的姐妹兄弟?”
“她们在镇外别处待着。”凌岁寒道,“防的就是梁未絮另有算计,总要留些人手在外接应。”
宁暮雪道:“那我们就去找余婆婆她们商量,说不定她们能有对策。”
外间的天已大亮,为防止惊动梁未絮和镇上驻守官兵,最终只由颜如舜、凌岁寒与宁氏姊妹以及两位同样轻功武功皆颇为不俗的掌门人悄然出镇,与藏海楼众人会合,详述现下困境。
可惜藏海楼众人也苦思无果,过得一阵,东华帮段帮主倏然开口道:“说来我很是奇怪一件事,自从魏梁逆党作乱以来,当今天子似乎无论对谁都是戒心深重,李定烽和穆子矩两位将军也好,铁鹰卫的俞开霁也罢,他们军中都有阉人监军,为何独独梁家军没有这等安排?”
倘若梁未絮身边有个天子心腹监视,她还能搞出这些阴谋诡计吗?
余罄冷哼一声道:“因为当今天子一直都明白得很,梁未絮从来就不算是他真正的臣子,梁家军的兵马也从来不真正属于朝廷。当年梁未絮率部归降时,麾下仍有不少忠于她的将士,她真要负隅顽抗到底,虽难逃败局,却也会让朝廷损兵折将。而天下烽烟四起,北方诸地叛军始终未平,对于谢慎来说敌人能少一个是少一个,接受梁未絮的归降其实是一种妥协。梁家军不同于其他朝廷军队,谢慎不是不想派监军,而是根本派不进去。”
常萍与藏海楼众人一样也未在昨晚进入延界镇,免得和梁未絮碰面引起什么风波,此时闻言喃喃道:“这就叫做‘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么……她是明目张胆的造反,所以反而让朝廷不敢动她,那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