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村荣纯上辈子是个爱哭包,他哭漫画里的男男女女悲欢离合,哭他人的输赢与遗憾,却从未真正哭过自己。他本来立志这辈子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成为那个人的依靠,再也不轻易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糊了自己一脸,此时却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头上的风扇卖力地转着,扇叶“吱嘎”着应和窗外扑棱翅膀飞走的乌鸦。他的泪仿佛开了闸的水争先恐后地涌出,他想起了几天前手腕被抓住的温度,这比他体温略高的温度曾经温暖了一个又一个他本想为自己哭的夜晚。
“还是有一种东西能逃过时光的魔爪。”
——真正的爱情跨越天埑横沟,无论相隔再久也能死灰复燃。
他背对无所适从的春市,哽咽着因此没听见背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踢踏着拖鞋走进房间里来,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像两块磁铁相互摩擦,当他说出那几个字的时候会让人觉得最美妙的声音也不过如此。
“我刚才仿佛听见有人在夸奖我啊?既然是实话实说就要当着我面说嘛——”那人脚步停了,在他旁边弓下腰来,“呀?怎么哭了啊?”
最美妙的声音也不过如此。
在那个乍暖还寒的春天,世界其他声音都消失了。
——因为我爱你啊。
只剩下它。
而在真正的“想要”面前,“应该”总是败下阵来。
第7章
御幸一也能怼天怼地怼队友怼对手,大多数时候是因为“不在意”与“太在意”。不在意的事情无需考虑后果,他再怎么精打细算也不过十七岁少年,是可以跳脱着甩锅就跑不看他人颜色。而在意的事情——他心思玲珑又面面俱到,仿佛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走一步棋时已经了接下来所要应对的所有可能。
而他同时也确实是命运的宠儿,得天独厚的能力和旁人难以企及的专心致志,令他有资本恃才傲物。他的傲气令他很少害怕——即便是他所在意的事情在行进中遇到了意外,他更多是感觉到了挑战与趣味,而不是害怕。
泽村荣纯就是这个意外。
如果不善控球的快速投手是个惊喜,那这个看上去有点傻乎乎的乡下小子绝对能算得上个意外——意外可以是个定语,而中心词既可能是惊喜、也可能是惊吓。
然而最初的时候,无论是惊喜或是惊吓,于他而言不过仅“有趣”二字而已。一个可能泯然众人或者可能大放异彩的左投手,于捕手而言是挑战、是趣味,不至于放在心尖尖上——于是他观察他、提点他、培养他,但没想过了解他。
这样带来的后果就是——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这家伙看个比赛录像能看得眼泪哗哗直流啊?
御幸被泽村仿佛水龙头一般的泪腺给唬了一跳,他最不擅谈心与抚慰,若不是捕手的责任心作祟,他就要立刻拔腿就逃了。而在他忖着这是否也是投手管理一部分时,那本来小刺猬一样对他能躲就躲、躲不掉就炸开了刺一般的后辈猝不及防地抓住了他上衣一角,手上使力一拽,倒把被这出其不意的动作搞得措手不及的御幸给扯了个趔趄,最后只得双膝触在地面保持平衡。
‘这小子今天在场上投的不错啊?投球节奏控制得不错,球路也不算太甜。’他有点纳闷地想‘这哭如果是在懊悔、不知道是在懊悔个什么劲?’
他心思飞转到是否要打破自己“不能随意表扬以免对方太嘚瑟”的行为准则——眼前的投手哭得并不凄厉,甚至连抽啜声都被刻意压制得极低,也不像姑娘家一样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惜,可是他满含雾气的眸子抬起来对上御幸的眼神,他就蓦地心肝儿一抽、想起打者出局时泽村兴高采烈的圆眼睛,有点无可奈何地发现自己竟然愿意为这双眼睛重新神采奕奕起来而稍微放弃他一贯的行事方式。
哪想泽村比他所能料想的更不按理出牌,一只手扯着他衣角不放不说,还把热烘烘的脸蛋给拱到自己胸口来,另一只手也不闲着、伸得可长捂在了御幸的镜片上——投手指间新生的茧子摩挲着他眉目上方,抹了自己眼泪湿乎乎就往他脸上糊,也真不知道此前一副和他不熟的样子是否就是色厉内荏地装模作样。
“不许看。”他胸口传来闷闷的声音。“你从没看见我哭了。”
他为这掩耳盗铃般的说辞逗得笑出了声,眼角瞥见小凑春市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冲对方打了个手势示意可以离开,在春市顺手带上房间门口不知为何松了口气,然后方觉得自己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
比赛录像还在持续播放,御幸犹豫着终于把手轻轻放在了怀中人的背上,颇不自在地拍了拍,方觉得室内温度实在是太高了,他手心都出了汗,触在少年身上的瞬间指间有些痉挛,仿佛有些什么他从未想到的东西飞速地通过他手掌的血管流至全身——这种感觉像触电了一般,一瞬间全身都战栗起来,是夏日正绿着的叶被未曾料到的疾风骤雨打入了湖中,水面荡起了层层涟漪,微微弱弱的几乎不见、却又经久不散。
“我之前在门口好像听见你在夸我。”他只能随意找了话来掩饰自己的心慌,他咬了咬舌尖试图找回一贯的从容不迫——他语调上挑,又是平时那个让人恨的牙痒痒的捕手。“原来是因为看了我的表现之后深感自己不行,于是傻乎乎地哭起来了?”
他心中却是一点都不信他这胡诌的话,对方滚烫的泪水似乎都要透过他的衣服直达他胸膛,他隐约能察觉到这泪水中的情绪复杂,无可奈何、失而复得——抓着他衣服的手使了大力气,似乎稍一松手什么就不见了。
“是啊。”
泽村却从善如流地点头,终于舍得把热烘烘的脑门从他胸口移开,捂在他镜片上的手也讪讪地收了回去捏着自己的衣角,眼睛偷偷瞄着他胸口已经晕开了一大片的泪渍。御幸猜想这小子终于知道冒犯了前辈不好意思,正准备大发慈悲地收下即将到来的歉意——
“御幸前辈最厉害了。”
——话题又向他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
他被一记莫名其妙的正中红心的直球振得不敢挥棒,瞪着眼睛看着对方——好在自恋不要脸的御幸一也活在他的潜意识里,“那必须的!……所以有多厉害?”
这话问得着实无赖,御幸话刚出口就想撞头假装失忆。谁知方才还哭得直喘的泽村慢慢止住了泪意,直起了身体,竟一副在认真思考问题答案的样子。
“现在的御幸前辈其实还没有特别厉害。”投手似乎是神游了一会儿点头确认道,“但在我心目中还是第一厉害。”
这次是个球路很甜的内角球,站在打席的他却仍然没有出手。
“那第二厉害的呢?”
御幸觉得他问这话的语气像是哄三岁小孩的大灰狼。
兴许是方才哭过,投手的眼睛里一片雨后的清朗,认真地瞅着大概一会儿就会因为问出这种问题而假装失忆的御幸,神色端正地令他都忍不住竖直了身体,仿佛即将迎接一个极为慎重的答案。
“第二厉害,第三厉害,第四厉害……”投手低下头掰手指,有些苦恼地顿了顿,“好像都是御幸一也。”
——砰砰。
第三记球路偏高的内角球,擦着好球带飞了出去。
好了,御幸一也,三振出局。
距离下场与药师的比赛还有三天时间。
御幸发现他与泽村的相处在那一晚之后出现了些许变化。他在练习场上有时与对方视线交错,泽村不再像过去一样刻意回避,反而气势汹汹地瞪了过来。而他发现他们二人之间竟然有惊人的默契,虽然御幸自认自己直白好懂,但从未有一个人能应对自己到如此妥帖,很多时候他话未出口,对方就轻易地接了口。
他第一次觉得,观察、提点、培养……再加上了解他的投手,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只是他还未想到,为什么他仅仅想要了解这一位投手、而不是其他的恐怕更有实力更被他潜意识认为能成为王牌的投手?
“这又是偶遇?先说好,我今天可不会接你的球。”
三天的练习主要以丹波为主角展开,他并未有太多时间与泽村投捕搭档,却耐不住那小子一得空就往自个儿身边钻,拖个轮胎哼哧哼哧地路过、或者自告奋勇要当实战练习的打者,就连晚上洗澡时候都能恰巧碰上。
“我泽村大人是这样的人吗?”泽村似乎没因御幸毫不犹豫地点头而感到恼意,撑着御幸想要关上的寝室门拼命地从门缝里挤了进去,“明天就要比赛了,今天要好好休息。”
御幸第一次对面对没脸没皮的自己的人感同身受,“你知道还非要跑到我宿舍来?”
“我怕你紧张得睡不着特意来给你打个气。”泽村一席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你有没有发现我这三天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强了一点!是不是对有我这样的队友感到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