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样,钟悬当然要尽情地恐吓他了。
师兄们对他有诸多误解,总是害怕他会被仇恨蒙蔽双眼,会滥杀无辜血洗平临,最终万恶不赦,让师父白发人送黑发鬼。
实际上他连自己的仇人都不怎么想得起来,反正早就被枪毙了,根本用不着他自己报仇。
他这么频繁地来骚扰姜丑,也不是因为身上的禁制对他怀恨在心,而是睡不着觉的时候除了学习也得给自己找点其他事情做。
师兄里面姜丑话最少,处起来清净,而且既不用上学也不用上班,无名观全职保安,悠闲得让人嫉妒,总得给他添点乱吧。
同样对他有很深误解的,还有本该就此切断关系的晏尔——
下午三点,他突然打电话过来,让钟悬猜一猜他是谁,中间还夹杂着奇怪的吱哇乱叫声,以及一道温柔的女声鼓励他“再坚持一下”。
“不知道。”钟悬说,“你是哪座山上的猴子?把手机还给管理员。”
“姐姐姐姐停一下让我休息一会儿——”
手机从免提转为听筒模式,晏尔的喘气声一瞬间变得清晰可闻。
他好像的确累得厉害,笑骂的嗓音不再像过去那样中气十足,变得轻悠悠的,带点模糊的沙哑,“你才猴子,万一是陌生人打给你,你也这么损人家吗?”
“没有这么幼稚的陌生人。”钟悬问,“你有我的号码还要什么联系方式?”
“那我自己偷偷记下打过来,和你告诉我我再打给你,你觉得哪个礼貌一点?”
“都不怎么样。”钟悬漠然说,“别给我打最礼貌。”
“算了,跟你说这个没用,一个走的时候连再见都不说的人懂什么礼貌。”
“你是真笨蛋还是单纯听不懂人话?”钟悬重申,“我不说是因为我跟你就不会再见了。”
晏尔拖着嗓音“哇——”了一声,认真问,“我们也算有点交情了吧,真这么绝情?”
钟悬说:“真的。”
“就算哪天我遇到麻烦了,非常非常需要你,你也不会再出现?”
“不会。”
“那假如我被很恐怖的鬼欺负了,可以指定你接单吗?”
“去找别人,我没空。”
晏尔安静了几秒,语气蓦然变得有些委屈,像是被坏人伤了心:“……那现在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了?”
钟悬往楼下走,应了声“嗯”。
“可是我不喜欢和人告别,你找个理由骗我一下,说点好听的好不好?”
钟悬走出院门,满墙的藤本月季随风而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忽然想起来有只笨猫爬不上墙,求自己把他抱上去。藤本月季不在花期,他只能叼一片完整的绿叶放到钟悬手心,恳请钟悬投桃报李,带他去吃蟹黄汤包。
……哀求的尾音和现在一模一样。
钟悬真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觉得自己的脾气有那么好,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的愚笨、聒噪和任性,甚至得寸进尺,蛮不讲理地提一些越界的要求,好像只要他说一个“求”字,自己就一定会满足他一样。
这次连求都不求了,仅仅是因为他不喜欢。
钟悬也不喜欢与他打这通毫无目的的电话,他怎么还不把电话挂掉?
不过既然是最后一次,钟悬可以满足晏尔。
最好他也能说到做到,不要再打电话过来,说一堆没有意义的撒娇话。
钟悬想了想,对着手机说,“耳朵,我现在有事要忙。你乖一点,慢慢恢复也可以,不用着急,等我忙完就来看你。”
“嗯嗯,钟悬你最好了。”
接着,晏尔笑出了声,像是没坐稳滚到地板上,发出“咚”的闷响。他都摔到地上了居然还在笑,停不下来似的,乐不可支道,“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哈哈哈哈哈我都不是猫了你怎么还吃装乖装可爱这套?”
“……”
钟悬面无表情地说,“你无不无聊?我挂了。”
“等等等等——”晏尔终于止住了笑,窸窸窣窣地从地板上爬坐起来,“钟悬,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吧?哪有事情办完就不跟朋友来往的?我又不是你的顾客。”
钟悬说:“我没有你这种一分钱不给还连吃带拿的客人。”
“是吧是吧,太无耻了!”晏尔谴责自己,强烈支持他维权讨薪,“你要不要算一下帐,带着账单过来找我结清?”
“不用了。”钟悬垂眼说,“就当关怀残疾人,祝你早日站起来。晏尔,再见。”
不等晏尔回答,他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第24章
晏尔幻想过自己回到身体以后的情形,他当然还是原来那个人见人爱的晏少爷,此生经历的最痛苦的事已然过去——但后遗症还在。
因为长期昏迷,肢体活动量太少,肌肉萎缩基本不可避免。就算这一年来,疗养院有专门的护理团队在按摩、养护他的身体,也不可能一睁眼就像个正常人那样活蹦乱跳的。
四象限法则里,紧急且重要的第一项:驯服四肢。
“综合体检报告与目前的评估结果,你的恢复情况相当理想,年轻,恢复潜力大,肌力保留较好,没有明显的头部损伤和严重的并发症……如果能够积极配合复健,大概3-6个月可以实现独立行走。”
康复医生这么说的时候,晏尔回过头,向身后的裴意浓确认:“我是不是听错了,半年才能走也叫最理想的情况?”
甚至只是独立行走,而非正常行走。
裴意浓回答:“前提是积极配合复健,不配合的话你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真是令人绝望的假设,可是裴意浓似乎并不为他感到难过,语气里隐隐透露出满意。
“如果你提前几年不能走就更好了,不会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乖乖待在家里根本什么都不会发生。”
晏尔语重心长对他说:“弄弄,因噎废食是不对的。”
“是啊。”裴意浓冷笑道,“吃饭都能被噎死的那个蠢货又不是我。”
晏尔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面对钟悬那样态度恶劣的家伙都能适应良好,因为身边就有一个跟他同款说话风格的人。
他怀疑裴意浓可能真的想过怎么不早点把自己的腿打断——
这个人小时候就有前科,在书里了解到嵌合体这个冷门知识后,一度很遗憾为什么没有把晏尔扼杀在胚胎时期,将他可怜的哥哥当作营养吸收掉。
“如果我把你吸收掉,我就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小孩。你也还活着,你的一部分基因会保留在我的身体里,可能是一颗眼睛,一只耳朵,或者一块头皮……这样的话,你以后就不会再生病了,也不会总做噩梦,吓得睡不着觉过来吵我。”
——出自裴意浓语录(6岁)
一个既想做独生子,又不愿意失去双胞胎的优等生的解题思路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晏尔还没从噩梦的余悸里缓过来,又被他的话吓得浑身发毛,跑到爸妈房间里嚎啕大哭:“呜呜呜呜……妈妈,弟弟是个大变态呜呜……”
十年过去,裴意浓还想不想把他吸收掉晏尔无从查证,但他削足适履、矫枉过正的毛病是一点也没有改。
这一点不仅表现在心甘情愿让符箓分走他一半的精力和性命,供给一个可能永远醒不过来的躯壳,还表现在他刚意识到晏尔的身躯被他人占据后就迅速行动起来,在没有人相信晏尔换芯了只觉得是精神失常的情况下,联系精神病院限制他的行动,成功劝说妈妈停了晏尔的零花钱,改了遗嘱,财产股份全部留给裴意浓。至于哥哥,给他口饭吃就行了。
晏尔质疑:“前面就算了,妈妈最喜欢我了,她怎么可能会被你说服?”
裴意浓凝眸看他,突然抓起他的手腕。
“等等——你干嘛?”
“你自己没发现吗?”裴意浓扯开他的衣袖,露出小臂内侧渐渐淡去的几道疤痕,“两年前,你是一个讲话细声细气、不敢看人眼睛的娘娘腔,没事就想着自残自杀。”
晏尔:“……”
裴意浓放下他的手,接着说:“一年前,你突然正常了,跟家里说你已经好了要回家,正好裴序拍完戏要出国住一阵子,你也想去,爸妈觉得出去散散心也好。可是回来以后,你说你爱上他了,要和他一起殉情,让家里给你们办冥婚。”
晏尔:“…………”
“都这样了,还愿意给我留口饭吃真的母爱如山啊。”晏尔攥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往后靠陷进轮椅里,无力道,“鬼的脑回路都这么离谱的吗?谁能来拯救一下我的名声?”
“谁能来拯救一下裴序?姨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还以为是他的问题,拍电影拍得底线都没有了,居然色诱一个脆弱的精神病人,差点把他打死。”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晏尔抬手捂了捂脸,闷声说,“等我见到表哥的时候一定当面向他致歉,如果他还想见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