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杰啊,你也不是小孩儿了,”季春生俯下身子,捏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你要不要猜猜看,到底是什么会毁了她?”
“当然是…”谷杰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止住了嘴。
“你好在还不算太傻。”季春生无奈笑出了声,松手放开了谷杰的衣领,站直了身子“让她留在这里只会毁了她,不论是谷家还是其他。”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这个变数,不论是你,还是我,”季春生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谷杰,“我们都留不住她,懂吗?。”
谷杰不禁愣住了。
天上的云层一泻,地上就开始落雨了。
“做个聪明人,把嘴闭闭严,把上门,好吗?”季春生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平淡,但字字重如千钧。
你可以关住一只鸟,但随之涌来的就是它眼中成群结队的悲伤。
他看着季春,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也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任何话。谷杰低下头,沉默片刻,终于微微点了点头,季春生说的没错。如果是为了姐好,他好像没有理由说不。
母亲依旧在厨房里忙碌,父亲则靠着桌子抽着旱烟。屋内一片沉默,除了那嘶哑的烟雾与偶尔传来的炊烟香。
“怎么愣着?快进屋。”母亲的声音传来,打破了他的沉思。
谷杰回过神,勉强扯了下嘴角,“没什么。”
这个地方绊住人太久,他姐姐就应该飞到最远的地方去。
烟杆子倒下来的烟灰,深处有会有余温。
春生也依旧每日带着谷雨,已经成了习惯,只是被问起那个伤口时,多了点心虚的成分。加上之前个把月无数次的一来一去,谷雨甚至己经可以闭着眼晴依靠风声判断路程的远近。也熟知镇上的每一个转角,还有陈信陈拾兄妹二人的排班时间。
一切好像亦如寻常,令人流连忘返。
石头激起千层浪前,一切也都是安静的。
“雨啊。”何香砰砰砰的砸响了谷雨的门,声音粗暴而急促,“下楼,有事说,锁什么门啊?”
“来了,什么事。”谷雨半拉开了门。
“张姨就在下面,给你说了个人家,到时候找日子见见。”
不去,这是谷雨的答案。
何秀怒不可竭,因为这是谷雨第一次反抗。
何秀觉得谷雨翅膀硬了,随手就抄起了烧火棍,重重地抽在了谷雨肩立上。棍子上还带有不正常的温度,抽在人身上烫极了,不一会儿就渗出血来了。
跪在地上的谷雨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单衫,衣衫破开的布絮杂着她衣下的血一同流出,淌过脖颈和小腹。面对想要将她钉死的暴徒,像极了受罪的圣十字。
谷雨的肩膀仍旧被那烧火棍的烫痕刺激着,痛得几乎无法忍受。她的衣服已经湿透,粘在皮肤上,血迹与汗水交织在一起,却一声没吭。
黑色的火炭,白色的棉絮。
你给了我黑色的伤疤,却要白色的名声。
何秀还是止住了手,黑色的程度是有限度的,毕竟谷雨还要相人家,可不能"白相",打得太狠了,说出去不好听。
这人世间的内核,本就是开天辟地的神,都扯不清的混沌。那黑的咬着白的,而白的又扯着黑的。那到底什么是对的呢?说不清楚。人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个小泥点,或许黑灰混杂在一起的灰色泥浆水,才会是平衡为人之道的正解,也可以是另一种解释的"中庸"。
“你别想去找季家那个死姑娘,不在家里帮忙就算了,死出去天天鬼混,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真的是懒得说你,”何秀一边咆哮,一边把谷雨从地上拉起,动作粗暴而带着愤怒,“你给我安分的呆在家里!”
“小杰!”何秀刚好看见了刚从外头回来的谷杰,“看好你姐姐,明天张姨要带人上门说亲。”
谷杰见何秀发火,只得闷闷嗯声稳住她。
谷雨被关起来了,她的手紧紧握住了床沿,指甲刺入木头,这种情况根本没有办法逃,就算翻窗出去也会被捉回来。更不能等到见人,只要对方一点头,这门亲事立马结上,就更难走了。
这次门外响起了叩叩声,听得出很小心。
“姐,今天晚上妈会出门走亲戚,我给爸拿酒喝了,爸喝酒睡不醒的。”谷杰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来,“今天下雨,河水大。你怕水,我去帮你找季春生。”
“小杰,你怎么…”
“我知道我没你聪明,但我什么都知道了,姐。”谷杰的声音哽咽,带着一股难以遏制的情绪。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这么想哭,明明之前已经接受了谷雨要走的这个事实,“我不想看你嫁人过一辈子,你走吧,你走吧…”说到后面,终究还是泣不成声,可能是白炽灯的散光太亮,生出了牙齿,把人咬的生疼。
谷雨怕水的缘由,来自他四岁那年,为了救在安户河里快淹死的他,呛太狠了,以至于还落下了一段时间的喉疾。
“姐,这些你拿着路上用,都是你之前的奖金。”谷杰从门缝下递进了一个信封,里面装了很多现金,“妈把钥匙拿走了,你把灯熄了,等季春生来了,就摸黑从窗户那儿走。”
即使在最贫瘠的土地上,爱也能生根发芽。
交待完所有的事情后,谷杰就匆匆地狂奔向季家。
“季春生!”谷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狠狠地按住了季春生的肩头,像是生怕季春生一不小心就会像水一样溜走,“快走,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我妈要给我姐说亲!人家明天就上门!”谷杰的嗓子都喊哑了,额头上的雨水和汗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流。他死死盯着季春生,眼神里带着焦急与绝望,“你们得走!今晚就得走!”
季春生什么都没说,先行一步迈开了步子,踩着泥泞的地面,朝着谷家狂奔而去。谷杰愣了一下,随即立刻跟上,雨水溅在脚踝上,冰冷彻骨。
夜色沉沉,村子里一片寂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急促地敲打着湿滑的泥地。
“窗户那边。”谷杰边跑边提醒,气息乱得不行。季春生没有停步,直接翻上院墙,溅起一片泥点。谷杰进了屋,一里一外应和着谷雨,他轻叩了三下门房,告诉谷雨开窗。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细微的衣料摩擦声。片刻后,窗户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雨水顺势飘进屋里。
谷雨探出半张脸,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向外面。利落地把准备好的包袱挂在肩上,然后把手伸了出去。季春生站在窗外,先背上了她的包,再握住了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将她往外托。谷雨动作迅速地翻出窗沿,脚尖刚落地,季春生已经拉着她的手腕往外走。
谷杰从屋内出来,攀上去关上了窗户,让它看起来像没动过一样。他后退一步,跳了下来,轻声催促:“快,趁妈还没回来。”
“你怎么办?”谷雨低声问。
“我能怎么办?我什么都不知道,太傻没看好你呗。”谷杰故作轻松地摆摆手,“走了就别回来,姐。”
谷杰话音刚落,院子外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急促、沉重,伴随着雨水踩进泥泞的黏滞声。
是何秀回来了。
“快走!我去稳住她”谷杰压低声对季春生道,转身跑回了屋。
第56章 春分
夜色浓重,雨声盖住了所有细微的动静。谷雨跟在季春生身后,步伐极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泥泞里。
院子后头的墙不算高,季春生翻过去后,蹲下身朝她伸出手:“快。”
谷雨深吸了一口气,踩着石头借力,手心抓紧她的手腕,被季春生稳稳拉了上去。泥土湿滑,她没站稳,一不小心扯到了伤口。季春生见她要倒,立刻揽住她的手臂,让她缓了一瞬才松开。
何秀的嗓门很大,农村隔音又差,谷雨在隐约之间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正在话语当中,正欲转头,季春生猛地捂住了她的耳朵,对她摇头道:“别回头…”
走出这里,外面处处是生天。
雨越下越大,脚底的泥浆几乎要将她吞没,她的手指紧紧扣着季春生的袖口,像攥住最后的浮木。风将雨丝斜斜打在脸上,让人分不清是汗水雨水还是泪水。
季春生拽着她一路往田埂奔去,踩过被雨水浸透的庄稼地,又跨过窄窄的溪沟,钻进了玉米地。玉米杆被雨水打湿,带着锋利的边角,划得人背生疼。但谷雨顾不上这些,只能屏住呼吸,在风声与雨声的掩护下拼命向前跑,脚步随着急促的脉搏发出落雨时的点滴声。
等他们冲出玉米地,安户河就近在眼前了。雨水砸进河面,溅起一层层碎裂的涟漪,水流在夜色下翻滚着,不同于往日的乎静,带着几分汹涌的气势。
谷雨的脚步顿了一下。她望着那道水光粼粼的障碍,喉头不自觉地收紧。安户河并不宽,可她的双腿像是被钉在了泥地里,迟迟迈不动步子。